第八百八十六章 以民对民(2 / 2)
十一日,在总领馆门前示威的民人数倍于昨日。巡捕营也终于紧张了起来,号褂兵丁们端着上了刺刀的火枪,排成密集人墙,将汹汹人潮隔开。洪流被刺刀之林逼住。朝着另一方向冲刷而去,在一侧英仁善堂前停住。
“英夷乃我〖中〗国大劫!夷物夷术夷说,全都是妖邪!这英仁善堂也是祸害人心的巢穴,砸了它!烧了它!”
一个汉子正在人群前呐喊,虽是朴素短打,可说话条理分明,挥舞的双手白净无茧。身份颇为可疑。可人潮中个个都情绪激昂,加之在总领馆前受阻,心气迷眼,都没人在意,就只随着此人的鼓噪而振臂高呼。
挤在人群中的何智觉得全身血液都在燃烧,跟着大家一同呼喊:“砸了它!烧了它!”
二十来岁的何智就是芸芸众生中毫不起眼的一片尘埃,他家境一般,上过私塾。却无经科举跨龙门的幸运,就在杂货行帮工。一月工钱八钱银,加上零碎外快。不到二两银子,在北京城勉强过活,每日都算着什么时候攒够彩礼钱。
行里帮工被霸街黑道压榨,挣外快被差爷勒索,撞上杂货行上家那些皇商主子,动不动还得叩头舔鞋,小心伺候,稍不如意就遭耳光拳脚,说起满人,说起官府。何智跟好友伴当们个个都一肚子气,恨不能剥皮生啖。
何智对南面英华的印象模模糊糊,有些好感,比如南面的杂货做工精良量也足,价钱公道利润高,他都是靠着把行里一时销不完的“英货”带去昌平宣化一带乡下卖才能挣些外快。南面的龙银龙票也好使。什么铺子都认。而京城这些年商货大兴,粮物丰茂,也是拜朝廷跟南面通商所赐。南面的医术更是精当,尤其外伤和小儿科,他身边的人,甚至行里东主生儿育女,都要奔英慈院的育婴堂去。
好感不少,恶感更多。有亲友南投前招呼他跟着去,他都嗤之以鼻。南面人人都不再留爷爷辈都留着的辫子,压根就不是一国人。搞什么天庙私自祭天,贵贱嫡庶不同姓氏混在一起祭祖,学堂里什么都教,甚至女子都能考科举当官,还大搞机器,妖气冲天,称他们是南蛮一点也不冤枉。
他也接触过不少南蛮书,可上面尽讲一些莫名其妙的道理,南蛮的人就拿着这些道理跟官老爷斗,甚至跟皇帝斗,这完全不成体统嘛!私塾的先生经常说南蛮的主子不像主子,都被商人给挟持了,还真说得精当。
南蛮的那些道理在何智看来格外荒谬,挣富贵这道理倒是没什么,可不能摆到明面上说吧,更不能把三纲五常替了。而那什么人人皆一,人能一样么?
他何智虽然要给官老爷叩头,给满人叩头,可将来他若是发了,总得有人给自己叩头,若是上天有眼,他能爬进皇商那一圈里,还能在满人老爷面前自称奴才。再养一些奴才,听他们唤主子,这才是世道的活法,从古至今不都是这样么?要都一样,相互之间不叩头,没有主子奴才了,那叫什么世道?那活着有什么意思?那该怎么活?
他何智终究也读过圣贤书,知道些仁义〖道〗德,更知道世理,更是京城人士,活在天子脚下,绝不会中了这些歪理邪说的毒。
对何智来说,南北大势并不值得关心。这辈子他也体会过刀兵之灾,当年光绪维新可把北京城闹腾惨了,幸好那时他年幼,跟着家里人外出逃难,避了这祸。这乱子虽大,终究是内乱。六里桥之战传言是南蛮圣道皇帝进兵,他和大多数人一样,对此说法嗤之以鼻。南蛮真能进了北京城,还能退去?这huāhuā北京城舍得丢开不要?
所以,除了雍正爷败了那一次丢了江南,以及四五年前丢了西安,在何智的感受里,南北总体都是安稳的,他也觉得会一直安稳下去。《英清和平协定》就如澶渊之盟,怎么也要延续个几十年。
说到澶渊之盟,何智跟大多数人一样,都认为他们是宋,南蛮是辽,时势变幻,南北易位嘛。而前两年西安行刺案,南蛮开始鼓噪北侵中原,让何智开始揣上一层忧虑,眼下这日子说不上好,却还能过,就这么坏了,以后该怎么办。
当乾隆爷退位,慈淳太后领着朝堂认下修约后,他还跟好友们愤慨不已,彻夜饮酒长谈,既觉朝廷软弱无能,又觉南蛮逼人太甚。
本以为大清国忍辱负重,南蛮就能安生了,没想到,前两月南蛮又开始闹了。说大清国不把人当人,肆意贩卖,接着他们自家人相残,还把罪名扣在了大清身上。
何智并身边那群同样都是过小日子的朋友都差点气炸了肺,先不说这人口买卖,有买才有卖,不是你们南蛮不仁,大清这边何至于有人干这缺德事?就说你们自家人相残,却要给我们大清扣屎盆子,真当咱们大清是下贱奴才?他何智终究是大清人,南蛮不把大清当回事,他自然也觉得受了辱。
兔子急了还能搏鹰,耗子也有拔猫胡子的气,这气一上头,原本对朝廷的种种不满,对满人的桩桩愤恨也觉只是小节了,当朋友们招呼着游街鼓噪时,他连声应道:“同去同去!”
此时志士呐喊,何智恨不能挖出心肝,将自己的赤诚展示出来。可挖心肝是要丢命的,而响应志士的呼吁,砸了这善堂却是举手之劳。护在善堂前的也不是巡捕营的火枪兵,只是一些装样子的衙差,不会撞上刺刀。
于是在其他人还在动口的时候,何智动手了。他捡起地上一块砖头,将满腔愤怒灌注在砖头上,全力朝前一扔。
咣啷碎响,砖头砸碎了善仁堂的一面窗玻璃,如信号弹一般,宣告着一场大风暴的来临。
十一月十一日,三里屯英仁善堂被捣毁……
十一日夜,东城天庙和英华商馆被烧,熊熊大火驱散了夜色,映得半个北京城如白昼一般。
十一月十二日,北京西南六里桥,矗立在昔日战场上,不仅收殓了战争死难者,还是进京贩夫走卒香火盛地的天庙遭上万民人袭击,天庙被捣毁,祭祀被打伤。
十一月十四日,塘沽码头卸货工在不知名人物的引领下,掀起了罢工浪潮,罢工游行很快变作骚乱,塘沽天庙、英慈院相继被砸,港口库房被烧的烧,抢的抢,黑烟两日未散。
自十四日开始,骚乱以北京和塘沽为起点,向整个满清治下急速蔓延。保定府、太原府、大名府、济南府、河南府(洛阳),最后到达南阳、颍州、徐州和海州这一线英清交界边境。
到十一月下旬,满清治下几乎所有府城都出现游街鼓噪之事,竟日连绵不绝,参与者怕不下百万。游街之人高举各式大旗招,高呼各色口号,矛头直指英华。讨伐英华商贾不义,士人不仁,不仅压榨北人,还荼毒人心。鼓噪要建南面长城,将英华的所有东西,连人带物一并驱逐出去。
原本满清极力禁绝的报纸也在此时骤然获得生机,几乎一夜间,《中原》、《神州》、《紫气东来》等报闪亮登场,首刊社论都在渲染北人遭英华所害,民不聊生,人心沦丧。泣求朝廷在“英夷”面前抬头挺胸,舍命相抗。
不到半月,满清一国也沸腾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