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四章 母亲(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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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顾怀袖一直不觉得秋天不好。
可眼见着外面树叶都掉光了,她现在才明白伤春悲秋皆有来由,无非是“触景生情”四字罢了。
她与张廷玉这许多年的夫妻,有的玩笑无伤大雅,有的事情问着,即便是不想说,也不会撒谎。至少他们都知道那不是欺骗,只是不想说罢了。只要哪一天肯说,事情都是平平和和。
顾三张二,两人都很聪明。
各自给对方留有余地,就像是顾怀袖不过问张廷玉在外出入什么声色场,那些都是无法避免的。而她相信张廷玉,就像是张廷玉相信她。张廷玉也从不问顾怀袖太多的行踪,她是四爷的奴才,要帮四爷办事,还有一些后院之中的权衡。
她愿意说的时候,他听着;他愿意说的时候,她听着。
彼此留有空间,才是能风风雨雨走这么多年的秘诀。
近则伤人,远则疏淡。
顾怀袖一直以为,他们两个人,就这样彼此珍视,能白头偕老。
可是忽然之间,她发现了这样一个谎言。
纵使它再漂亮,出发点再好,顾怀袖也觉得心下一片的荒凉。
她不是承受力很弱的人,那是她的儿子。
她曾经眼见着沈取在自己面前发病,眼见着他吃那些味道很奇怪的药,眼见着他在阎罗殿前面挣扎徘徊,在葵夏园的客房里呻喊痛吟……
可她那个时候在干什么?她只是以一个陌生人的姿态,高高在上的怜悯自己的儿子。
那是她的孩子啊!
是她千万般挣扎,浮上岸,苦苦哀求江边老渔妇才保住的。
他们凭什么……
姑且不论沈恙此人之居心,生恩养恩之分已成事实。她选择尊重自己的孩子,也不愿让所有人都处于两难之中,她毕竟只是生了他,没有养他,更没有陪他走过这么多年惊险坎坷的路,她凭什么要孩子叫自己一声“娘”?
种种的情绪奔流上来,有对沈恙的怨恨和感激,有对沈取的心疼和心痛……
可是对张廷玉,她如今复杂得说不上话来了。
就是那么一句话而已,她还记得当初张廷玉是怎么告诉她的。
沈取说,张老先生难得糊涂。
他当然难得糊涂了,跟她装糊涂罢了。
顾怀袖想着,却慢慢把眼泪都擦干了,她不想哭,从来不想。
她就这么坐着,许久许久。
她曾经对张廷玉说,若他纳妾了,负心了,他们就和离,拉着自己的嫁妆云游四海去。她又不在乎自己的名声,若是世人惧怕的东西她都不惧怕,那世间也就没有什么好惧怕的了。可她如今是有孩子的人了,即便不算沈取,她也还有张若霭、张若霖、张步香,这里能束缚住她的东西太多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走,让张廷玉一个人过去吧,可又觉得舍不得。
他们走过来那么多年啊,从一无所有,从默默无闻,到如今声名赫赫,各自手里握着各自的能量。
他们都不是普通人,一步一步,当初有多艰辛,如今就有多心痛。
平心而论,那真是一件小事。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小事,让从来没有过的裂痕出现了。
顾怀袖埋下了头,屋里的丫鬟都已经出去了,这里只有她一个。
风把变红的枫叶吹到了她的窗棂上,可她看也不想看一眼。
走上前去,两手扶着两扇门,顾怀袖看见他来了,却还是缓缓将门给合上。
她听见大门吱呀的声响,很轻微,像是她心里的什么东西。
她埋头垂首,看着自己搭在木质门沿上的手指,苍白,纤细,手背上有青紫色蜿蜒的血管。
可是她依然老了。
整个人都没什么力气,顾怀袖背过身,贴靠在门里一侧,缓缓得滑坐下来。
张廷玉大概也是知道的,昨晚她问了什么,他一清二楚。
她甚至知道,张廷玉肯定已经猜着她今天要干什么,可他没有阻止。
因为顾怀袖一旦发现,就意味着无法挽回。
有的东西是遮掩不住的,他再用谎言来遮盖,又有什么作用?
无非是将这一条裂缝,撕得更大罢了。
前所未有地冷,也前所未有地寒。
她缩成了一团,看着冷落的内室,只是想着,让她静一静。
现在,顾怀袖谁也不想搭理,谁也不想看见,她只想自己一个人想想。
一只手掌,已经搭在了门上,可又终于缓缓地收回。
张廷玉站在外面,喉结上下动了动,手指蜷曲成一个怪异的弧度,终于抖了一下,缓缓地收了回来。
他就这样看着这一扇门,忽然有些无所适从。
事到如今,再追究对错都已经没有意义。
沈恙到底是怎么想的,张廷玉约莫也明白一二,虽对此人起了杀心,可现在有不能杀他,更何况沈取要怎么办?这孩子太聪明,一副与沈恙一样的游戏人间的态度,何尝不好?若是他在这世上,活得太认真,便是太辛苦。沈恙那种活法,兴许更适合他。
张家的事情,张廷玉自己很清楚。
一个一个,又哪里有沈恙潇洒?
虽则,沈恙背后也……
他隐瞒沈取的事情,一则因为事情已成定局,二则因为那个时候的沈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离去。
张廷玉也承认自己狠心,可他不愿见着顾怀袖为此担惊受怕。
若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兴许他还是不会告诉顾怀袖,甚至干脆一些,不那么妇人之仁,他会让这个孩子消失。
消失……
想着,他忽然轻笑了一声。
虎毒不食子,他张廷玉到底毒到什么地界儿了?
已是一盘坏棋,感觉怎么走都不会有出路。
张廷玉在门外站了许久,门里也没动静。
一扇门,两个人,分明是同样的世界,可什么时候就已经远了?
抬眼,京城秋色已浓,萧条之中唯一的一抹艳色,乃是枫叶红。
他不照镜子,都知道自己头发霜白不少,只有转身顺着走廊而去的时候,脊背不曾弯折。
一路风雨二十年,竟要毁于一旦?
张府的秋天,京城的秋天,忽然就变得很冷。
沈取那边则已经回到了万青会馆,沈恙坐没坐相地翘着脚,端着一只紫砂壶,对着壶嘴喝茶,还时不时用牙齿磕磕壶嘴,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可沈取一见着他,便已经瞧见他父亲眼底藏不住的忧虑。
沈恙见他回来,看他许久没说话。
“父亲?”
“我不……”
话说到一半,沈恙又说不下去了。
他两手捧着紫砂壶,指腹摩挲着壶表面粗糙的痕迹,似乎在想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