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夏虫语冰(2 / 2)
“旁人的事,我确实不该多嘴。娘只希望庆都,能长到懂事的年纪,嫁自己想嫁的人。”
庆都懵懂地问:“要是一直不懂事,可以不嫁吗?”
清河也问:“要是没有想嫁的人,可不可以不嫁?”
庆都再问:“嫁人可以不生孩子吗?狐姐姐说是痛得要命呢。”
清河还问:“为什么要嫁去伺候男人?可以娶男人伺候我吗?”
殷奴没想到孩子们竟然会问这些问题,答案明显是不可以。
这世道女人的命运握在男人手里,嫁与不嫁,都由不得自己。
前殿,秦国君臣商讨国是,昨夜议了燃眉之急,今天论长久之计。
兵钱粮三件大事,一个道理:开源节流,没法节流,只能开源。
尉缭很自责:“连年征战,民生太苦。”
秦王不,他觉得臣民为他献出所有都理所应当,多薅点羊毛又不会要命。
作为领头羊,他立场十分坚定:“长痛不如短痛,一切都会值得。”
缺钱只能加税赋,缺人只能多征兵。
昌平君摊手:伐赵大兴兵,一户一丁已经征完。若要再加征,只能每户多抽丁。
秦王就问:国中五丁之家有多少?四丁之家有多少?
昌平君记得数字,但是“五丁抽二能有多少兵力”这种问题一时难以说清。
这些数字不能简单算,家人战死不在可征之列,家人收奴也不能一概而论……
他正待明算后再详禀,殿柱旁边伏案录述的官吏报得一堆数字。
“扣除战死之家和已征之数,一户五丁以上全部抽二可多十一万四千人,抽三可多二十二万八千人,四丁抽二可再多十万四千,五丁抽三与四丁抽二合计三十三万二千之数。”
说话人肥肥白白圆圆胖胖,坐在那里宛如白瓜,满面堆笑,见之难忘。
他名唤张苍,荀子高徒,李斯师弟,在殿柱下掌百官奏疏和图书秘籍,故称柱下史。
也是他三年前抱着秦王大腿痛哭:陛下,不知数无以持国啊!我真的是为你好啊!
张苍是李斯荐的,秦王虽非惺惺相惜的数理天才,但是个好伯乐,认下这匹千里马。
因着张苍强谏,秦王十六年初令男子书年,那场全国人口调查让他此刻不至于抓瞎。
昌平君不信张苍能这么快算出来:你是直接报了三年前的数?
当然不是,张苍就给昌平君详述算法,听得秦王双眼冒金星。
令男子书年是由张苍主持的,他拿到手里的数据不止有各年龄段的男子数目,还有身高婚龄户数等多项数字。这三年里,他替秦王掌管奏报,还能查阅到各郡户籍档案和军中战死情况。
这些资料汇总以后衍生出另一串数字:出生率、死亡率、伤亡率、犯罪率……
“用三年前的数字——”
秦王摆手:“行了!寡人懂了!过程你不用说了!你们下去互授经验行不行?”
“哦……诺。”
秦王并不需要懂得太深,他只要拿到数字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办。
张苍是个天才,不仅算术高超,记忆力也出凡脱俗。
他清楚地记得各郡概况,能在秦王需要的时候准确且迅速地报数。
征兵方案很快确定,先在关中诸郡实施五丁抽三和四丁抽二,巴蜀和南郡留待伐楚。
另外几万缺口,尉缭想了个折中之法:赵国降卒打散编进秦国本土驻军,就能替换出一部分秦兵,小部分精锐比如原属胡族的楼烦和林胡骑士,本来跟赵国就没多少交情,最好能收编入秦军。不过要控制这部分人,需要能缓和矛盾的将军。
尉缭建议再请李泊,秦王同意:“那你先上,你上完寡人再上。”
这话潜在的意思是:你先去做个恶人,我再去做好人,咱们一唱一和,不信他还犟。
尉缭不同意也得同意,兵事先这么定了,民事,昌平君给出的解决方法与尉缭类似。
秦国本地官员不够,只能酌情启用赵国原有基层官员,他们不会与百姓起大冲突,紧要位置还是调派秦国官员担任。
没有更好办法,秦王也只得应允,完了发牢骚:老这么缺人也不行啊!
他喝了口水,想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我秦人一国对七国,无论如何最后都会折损几十甚至上百万人,这天下打下来,我秦人就没剩多少了啊!
这是个大问题,秦人能打天下,总不能指望六国遗民替他们守天下,人心可没那么容易收买。
左思右想,只有一个解决方法:多生早生,十几年后就又有一茬新秦人。
他们把眼光瞄向女子,生娃最终得靠女人,不能浪费她们的生育力。
男子的兵役年龄可以调整,女子的婚龄也可以下调呀!
尉缭觉得不必:“战时多寡妇,提倡鳏夫寡妇成婚嘛!”
这让秦王很鄙夷,他娘养男人都差点害死他,更别说改嫁了!
“男人战死,孩子袭爵女人得赏。带着男人用命换的财产改嫁?要不要脸?!”
“一战死几十万人,几十万寡妇啊,个个都当贞洁烈女,不浪费么?!”
“孩子怎么办?!你在战场卖命养家,你女人转头跟了别人,你高兴?男人有几个愿意替别人养孩子?他娶寡妇图什么?要么图美貌,要么图家产,他能图人子女?女儿更不得了,这世上禽兽多着呢!”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秦王为天下所有爹死娘变心的娃们一吼,吼得尉缭头皮发麻。
“这世上禽兽不少,良善之人更多啊。女人独自抚养孩子,不比男人在外打拼轻松。要是没人分担,最后苦的不还是孩子吗?再说——”
你娘也是改嫁的,从吕不韦的妾成为先王的妻。
尉缭把这话咽了回去,他再有胆也不能当着众臣的面揭秦王的伤疤。
“再说,还有无子的新婚寡妇呢……”
秦王妥协,律法保障女子改嫁权利,顺便给九年前的诏书续八个字。
“有子而嫁,倍死不贞;无子而嫁,阴阳和顺。”
众臣算是见识秦王的痛点以及思维方式的九十度直角转弯。
同是改嫁,有子天理难容,无子顺应天意,不留半点缓冲余地。
说到底还是他心中块垒没除尽,与母亲和解,不意味着嫪毐的阴影消失。
欲者,人之本性,正因禁欲之难,他才对贞烈自强的女子格外钦爱。
再者他又是国君,农耕时代战乱之世,男女失时子孙不蕃,国力必衰。
矛盾斗争到最后就是这个结果,李斯博览史书,再献一策。
“左丘明曾记载,越王勾践为报吴国之仇,下令国中:‘丈夫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
哎哟!秦王拍手叫好:不但能让男女早婚,还能给国库增收呢!
然后大老爷们开始讨论两个问题:女子嫁人的年龄下限和上限。
低于下限是童婚,秦法不予认可;高于上限是失时,按律开始罚钱。
关于女子婚龄,庙堂上这群肉食者的阅历还不够达成统一认识。
秦王觉得下调到十三岁都没问题,因为媯儿嫁给他的时候就十三。
昌平君反对,他家闺女大的十四,小的十三,挑食不长个儿都还是娃娃。
李斯跟秦王同战线:孩子样也能生养,赵迁那小老婆就生了个大胖儿子。
尉缭急得跳脚:有点常识好么?那是吃得好长得快!贫家女哪能这么早?
秦王摊手:“那总得有个标准吧!”
赵高背诵了秦律现行规定:男子不足六尺五寸,女子不足六尺二寸,皆以为小。
由于户籍记载不够完善而且存在瞒报年龄逃避兵役的可能,秦律大多是以可测量的身高为服役和量刑标准的。
“六尺二寸多大年纪?”
“一般女子十六七岁。”
“十六七岁早成人了,是不是有点晚啊?”
“还有一个标准。”
赵高的记忆力也卓尔不群,律令法规烂熟于心:刑律以六尺为界,仓律以六尺二寸为限。
对此,后世众说纷纭,有人说秦国抠门,给囚徒发口粮的时候按六尺二寸算成年,给老百姓定罪罚钱又提早到六尺,双重标准玩得贼精。
不过也有说法是:六尺以下是童年,六尺到六尺二寸是少年,六尺二寸以上才算成年。
按第二种说法量刑更方便,至少方便秦王决策。
“六尺为婚龄之始,六尺二寸以上不嫁者,罚——”
话还没说完,尉缭急忙接住:“盾和甲!”
这人最讨厌,才哭天嚎地说造孽,见着好处赶紧先捞,还捞得理直气壮。
“反正现在最缺的是武备,罚钱还不如直接……是吧……兵者,国之大事——”
战端一起,万事无非军事,兵锋一出,人烟俱关烽烟。
秦王能不懂么?没人比他更懂,所以他真的是很讨厌尉缭的嘴。
缭总在他不懂的时候卖关子,在他懂的时候大废话,横竖当他是傻瓜。
他没理会尉缭,转头向昌平君:“丞相安排下去,廷尉尽快拟定颁行。”
“诺。”
这条律令很快就在秦川大地实施,为了避税,女儿们慌忙择婿。
这群男人也不会知道,这对某些姑娘是个大灾难,比如清河。
嫁娶关情,匆匆哪得滋味?男女之事,姻缘怎可强催?
到底难论对错,庙堂自有庙堂策,君前寻常字一行,人间伤心泪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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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苍:历史边缘人物,数学史上鼻祖。增补并编定了《九章算术》。后面清河长大一点,跟张苍学徒的时候再细细扒拉一下当时的数学成就吧……
主要参考文献:
郝金《中外刑法史中的未成年人刑事责任制度》
张全民《秦律的责任年龄辨析》
朱红林《战国时期有关婚姻关系法律的研究》
收单身税这个,我其实不确定秦朝有没有
与其相近的汉惠帝时期有,“女子十五至三十不嫁,五算”,也就是15-30岁的女孩子不嫁人就要交五倍算赋
汉承秦制,这条规定可能是继承秦朝的,而且秦国连年征战的确有可能存在此类刺激人口生育的政策,所以就设置了这个情节
但是,目前出土的秦简,我没明确看到这条规定,怕误导大众(大众个鬼,其实并没有人看orz)
更新很慢,抱歉,因为实在太忙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