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店里作笙歌(1 / 2)
我才跑出入仙楼,就差点与人迎面撞上,抓住我的是小树,跑得气喘吁吁的,一只手扶在膝盖上喘了半天才能开口。
“小玥姑娘,徐管家叫你快回去,将军提早回来了,府里都乱成一锅粥了。”
“好。”我答他,尽量克制自己砰砰乱跳的心脏。
有时候太过思念一个人,到了真要见到他的时候,反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惶恐,就像现在的我。
我与小树回到将军府,府里的人果然个个手忙脚乱,徐管家不停地发号指令,其余人奔来跑去,弄得我眼花缭乱。
我问徐管家:“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徐管家转过头来看到我,吃了一惊地。
“小玥姑娘你怎地还没换过衣服?迟些将军就回来了。”
我愣住,低头看看自己:“我这样不行吗?”
徐管家急得冒汗:“一会儿府里都是来道贺将军的文官武将,见着你一定是要问起的,快去打扮打扮。”
“问起我?”
“是啊。”徐管家理所当然地点头,又有些兴奋地补了句:“好不容易将军府里添了人丁,自然是要让大家都知道一下的。”
我愣住,想说我真的可以算作将军府里新添的人丁吗?话到嘴边却难过起来,心脏被什么东西压住那样,沉甸甸的,回到房间里这感觉都没有消失,让我一个人坐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师父出身将门,父亲便是大将军,我常听师父提起他,虽然徐老将军早已过世,但我总以为将军府里会有许多的徐家人住着,不曾想满府孤单冷清,竟是没有一个师父的家人。
我小心翼翼地问太师父,师父的其他家人去哪里了?说话的时候太师父正准备离开,背上背着个硕大的包裹,手里还抱着我为他准备的一大包零嘴,嘴里哼哼唧唧的,脸上全是不情愿。
“徐持让你住着你就只管住着,问那么多干吗?”
“可至少让我知道为什么啊?”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将军府里没有人啊?”
太师父抓着头发:“都没了自然就没有人了。”
我震惊:“都没了?”
太师父努力露出“这有什么奇怪”的表情,哼哼道:“徐家一向是单传的,徐持他爹娘都死了,他又没讨老婆生出小的来,自然就没人了。”
我“……”
太师父很是烦恼地看着我,踌躇半晌才极为舍不得地从手里捧着的纸包里摸出块甘草糖出来,放在我手里哄了声。
“这有什么好难过的?现在他不是有你了?”
我又“……”这次连头都低了下去,只留给太师父一个慢慢涨红了的额头。
门外突然爆发的喧嚣声令人震耳欲聋,将军府紧闭许久的大门缓缓开启,准备迎接凯旋归来的将军大人。
我换了衣服与徐管家他们候在门外,徐管家在百忙当中还对我的打扮懊恼了一番,不住念叨着该早几日就带我去成衣坊里置办新衣。
面前的人群如潮水一样往两边退去,当先出现的是四蹄雪白的乌云踏雪,银甲将军策马缓缓前行,骁骑队长们紧随其后,伴随着一阵又一阵的欢呼与叫嚷声。
我的心脏一直用一种不规则的节奏跳着,整个人都坐立难安,任何姿势都觉得是不合适的,所有的喧闹都汇成一种奇怪的嗡嗡声,涨满了我的整个大脑,让我分辨不清那些热情的面孔究竟在说些什么,包括徐管家的。
乌云踏雪行至将军府前,将军在马上回身,对夹道欢迎的人们抱拳,示意众人散去,我听到不止一个女子的尖叫声,像是又有人晕了过去,但我没法确定,因为我错乱的心跳突然间变得激烈,让我连张开嘴都不敢,怕它会从嘴里跳将出来。
徐管家第一个迎上去,将军下马,回身时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一些,慢慢露出一个笑来,唤我。
“玥儿。”
奇迹一般,我激烈错乱的心跳平静下来,耳里的嗡嗡声也消失了,我走过去,也对师父露出笑来,手已经伸出去了,却又在即将碰到师父的手的最后一秒交握到了自己的背后。
但我真是高兴的,高兴得,鼻尖都发烫了。
我说:“是,师父,我一直都在等你,欢迎回来。”
将军看着我,没有回答,只是眼角微弯,又露出一个笑来。
征战辛苦,师父比记忆中更瘦了一些,眉骨高挺,脸上的线条更像是刀削出来的,但我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看到他笑得那么好过,直把个一贯冷冷清清的将军府,笑出一片春暖花开来。
是日果然热闹,川流不息的文官武将前来道贺,前段日子积下来的拜帖被徐管家整理在一个巨大的平盘里,一封一封地递到前厅,徐管家还试图要我也一起坐进前厅里去,师父当着我的面摇头,说这些人有什么好见的,让玥儿留下。
说完还揉了揉我的头发,问我:“是不是?”
我当然地点头,觉得师父说什么都是对的。
那些人有什么好见的,我只要见到师父就够了。
徐平最可怜,一回来连打个盹的时间都没有,眨眼就被他爹抓了壮丁,拉到前头去接待客人。厨娘大婶在饭点前赶出能填饱十几个大男人的饭菜来,骁骑队长们便聚在后院一同吃了一顿丰盛的大餐。
徐平是最后赶来的,饿死鬼投胎那样抢了一个鸡腿就往嘴里塞,我帮着厨娘大婶端饭出来,看到他的样子忍不住好笑。
“别急,很多呢,足够吃。”
韩云一边与徐平抢夺食物一边讲话:“来不及了,一会儿我们还得出城去。”
我吃惊:“出城?”
“军队不能入城,营地在城外呢。”
“那将军呢?”
韩云笑了:“将军自然是留在府里了,好不容易回一次家,明天还要进宫受封呢。”说完对我挤眼睛:“放心吧,小玥。”
我把手拢在袖子里说话,一本正经地:“鸡腿厨房里还有,放心吧,你们。”
说得一群男人哈哈大笑。
骁骑队长们果然在傍晚便离开将军府,门外的人还未散尽,又是一阵喧闹,将军又用了很久的时间才送走了最后一位前来道贺的官员,待到一切都安静下来的时候,月亮都已上了中天。
我将热了数次的饭菜捧了去找师父,徐平是家将,并未随其他人一同离开,这时正在庭院里与徐管家说话,两个人看到我都伸出手指指点方向。
“将军在凉亭等着,快去吧。”
我点头,两手捧着食盒,想跑又怕颠翻了汤,一路都是急匆匆的。
其实凉亭并不远,转过药圃就到了,静夜里还有笛声,悠远绵长,在月下的繁华京城中展开一副大漠孤烟,莽莽边疆的画卷来。
师父果然在,正在月下独自立着吹一管竹笛,看到我也没有停下笛声,只遥遥对我微笑。
我觉得,世上最美好的一刻,莫过于此。
将军在次日入宫听封,皇帝大宴群臣,是夜安定门外烟花如海,百姓倾巢而出彻夜欢庆,竟是比年节更为热闹。
师父并未带我同去,只嘱咐徐管家别忘了夜里带着我去看烟花。说话的时候师父正准备入宫,我第一次看到师父穿着上朝的武将服,银色铠甲下是雪白的朝服,上面用金银线密密地绣出白虎暗纹来,庭前一立,说不出的龙章凤姿。
上马前师父将手放在我的头发上说话。
“看完烟花早些回来。”
我点头。
师父一笑,待上了马又想起什么,低下头道:“喜欢什么买就是,有徐管家在。”
我又点头,接着却摇头:“不要了,我等着看师父上城楼。”
师父就笑了:“也好,下回师父陪着你,想要什么,师父给你买。”
为了这句话,我高兴得一整天嘴角都是向上翘的。
夜里果然热闹非凡,每条街都挤满了人,人流汇成流动的水,不断涌向同一个方向。街道两边灯火通明,扛着糖葫芦纸风车小灯笼的小贩们穿梭在人群中,所有店铺也都在这个晚上使出浑身解数招揽行人,卖糖果的摆开了糖堆成的山,雪白的粽子糖清香的薄荷绿还有姜红的麦芽糖引得孩子们尖叫连连,无论父母怎么扯都不肯离开;往前走一点就是布料铺子,卸了全部的门板敞开柜台,五颜六色的布料挂成瀑布,姑娘们围在柜台前叽叽喳喳,我与徐管家站在最外头,踮着脚都看不到店堂内的情形。
其他各色店铺更是热闹,就连卖刀具的铺子都在这个夜里大敞着门,老板也不急着做买卖,拖张凳子坐在大门口,叼着杆烟美滋滋地砸吧着,看着外头川流不息的人群,一边念叨。
“好年头啊,太平盛世,真是好年头。”
旁边就有人搭话:“真要多谢徐将军。”
一群人附和:“现如今要说这举国上下谁最值得翘大拇指的,也就是徐将军了,保家卫国,满门忠烈,真是一等一的好男儿。”
“你们看到他穿战甲的模样了吗?我都睁不开眼睛了。”
“小翠你又来了,别整天都在我耳边念叨。”
“周郎年少,英姿勃发。”
“夫子你也来啦,吃了没?怎么一来就掉文?”
“……”
“……”
我与徐管家走在一起,听得满脸泛红,徐管家显然是想要一直保持着他将军府管家之**持重的风范的,但脸上渐渐也泛出光来,胸脯都比平时挺得高了许多。
“亮灯了亮灯了,大伙儿快看城楼上!”
一声大喊之后,人们纷纷涌向城楼方向,个个都急切地踮脚仰头。
礼乐声起,城楼上挑出无数宫灯,上下辉映如同灯海,先出来的是一身明黄的天元帝,珠翠环绕的皇后立在他的左侧,远远的看不清他们的面貌,只觉得皇帝老得都颤颤巍巍了,两只手各搭在一名内侍的身上,不像是自己走出来的,倒像是被人架出来的。
皇帝身后影影绰绰立了许多人,应是当朝的皇子皇孙们,我想要看清子锦是否在里面,却听城楼上锣鼓声声回响,护城河两边肃立已久的神威军与候在城楼前的文官武将们齐齐下跪,数千名将士们的铁甲相碰之声令护城河外的广场上以及街道上的人们俱是一震,然后便是三声万岁,其声如雷,齐整如一。
百姓们受了惊吓,左顾右盼中也纷纷低下身子跪了,跟着呼喊万岁,一时间万岁之声不绝,偶有哭闹的小孩也被身边大人一把蒙住嘴,倒像是整个京城都只剩下这一种声音了。
皇帝在城楼上慢慢抬手,神威军与文官武将率先立起,然后才是如梦初醒的百姓们。
锣鼓声再响,又一人在城楼上缓步上前,皇帝慢慢地回过头去,牵住他的手,要他立到自己身边来。
白银铠甲出现在所有人仰望之处,灯海的光仿佛全都聚集到了一点,照得那人朗朗如日月。
刚刚站起的人们不自觉地屏息,城楼周围陷入短暂的静止中,不知哪里冒出第一声。
“徐将军!”
然后所有人像是被传染了那样,陡然欢呼起来。
“徐将军!徐将军!”
我立在人群中,耳边充斥着同样的喊叫声,没有任何组织的,也没有任何节奏或者规律的,只是每个人都张开嘴,所有的声音汇在一起,竟是比之前的三呼万岁更为响彻云霄。我在这样海浪一般的声音里遥望城楼上闪耀光芒的那一点,从未觉得师父离我那么远过,远到让我生出即将失去些什么的惶恐来。
我转头试图与徐管家说些什么,好让自己从莫名的惊惶中定下心来,却看到徐管家不知何时暗了脸色,连呼吸都沉重了许多。
我惊了一下,一时之间竟忘了自己要与他说些什么,回过头再去看城楼上,却见将军并未对回荡在京城上空的欢呼做出回应,只是后退一步,并在衰老的皇帝面前弯下腰,默默地单膝跪了下来。
皇帝阻止了他的动作,城楼上可见的一切到此为止,因为下一秒,四周升腾而起的火树银花便将之包围,烟花引出无数的惊呼与赞叹,欢笑声此起彼伏,孩子们甚至当街蹦跳起来,形形**的绚烂彩花绽放在所有人的眼睛里,瑰丽光线下一切恍若梦境。
我试图隔着烟花再次寻找师父在城楼上的身影,但是如何努力都做不到,徐管家在我身边开口。
“小玥姑娘,我们还是早些回府吧,迟了人多,路不好走。”
我转过头看他,这老人脸上的颜色仍旧是令人担忧的。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对他点了点头。
我与徐管家在烟花结束之前便回到将军府内,厨娘大婶准备了莲子汤,还殷切地问我街上如何热闹。我与她说了会儿话,然后一个人回了屋。
我的房间紧靠着师父的居所,我躺在床上,根本睡不着,只想等着师父回来。
但是师父一直都没有回来。
时间慢慢过去,铜漏声声,亥时过了,到后来连子时都过了。我在长久的等待中生了无限忐忑,最后索性穿衣下床,打算走到大门口去。
静夜如水,我踏着月光走出去,在将近大门处遇到徐管家,他仍穿着回来时的衣服,一个人踱来踱去。
我一愣,脱口叫了声:“徐管家。”
徐管家猛地转身,又被门外响起的马蹄声惊了魂那样,急忙忙地跑到门边去拉闸。
我也奔了过去,大门打开,一队人马刚停在门外,当先的正是乌云踏雪。
“将军。”
“师父。”
我和徐管家充满喜悦的声音在看清乌云踏雪根本无人骑乘的刹那同时消失,有人下马走前几步说话,身上穿着宫内走动的锦衣,面貌完全陌生。
“这位可是将军府内执事?”
“我是管家。”徐管家走到我前头去说话。
“我是御前走动云旗,应皇上吩咐送徐将军回府的。”
徐管家又看了一眼背上空空的乌云踏雪:“敢问云爷,我家将军呢?”
云旗在将军府前两盏气死风灯笼投下的光里伸手示意:“宫内夜宴,徐将军醉了,在马车里呢。”
这大概是将军府多年来第一次,将军不是在马上回到府内,而是被人用马车送回来的。
云旗虽然是从宫里出来的,行事做派倒并没有什么骄横气,说话仍是客客气气的,言语间还提到皇十二孙,说皇上原想要将军留宿朝阳宫,但最后还是让皇十二孙与将军一同出了宫,皇孙回府前关照他们回来的路上小心照看,又要他带话过来,说明日待将军酒醒了,不妨到他的和元府一聚。
这样意料之外的状况令一向冷静的徐管家都有些忙乱起来,云旗等人很是待了一会儿才离开,徐管家又要送将军回房,又要招待这些宫人,幸好徐平也回来了,否则真是分身乏术。
徐平是跟着将军一起进宫的,也是跟着一起回来的,但是云旗等人离开之前,徐平都很沉默,几乎是一字不吐。
府里的人小心翼翼地送人事不省的将军回屋,我寸步不离开师父,徐管家将我留在房内,关门时眼睛看着我。
我站在床边,一只手拉着师父的手,他的手指冰凉,一点都不像喝醉酒的人。
我觉得我的呼吸都乱了,但还是回答了站在门口的老人。
“我会照顾好师父的,徐管家。”
徐管家点头,合上门走了。
我转过身,按了师父的脉,想想犹自不放心,还是取了金针刺了血出来,再用舌尖尝了。
我刚把针尖擦拭干净,门就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徐平,走过来也不说话,就在床边上双膝落地的跪了,把我吓了一跳。
“徐平,你怎么了?”
徐平不答我,垂着眼问我:“将军还好吗?”
“喝醉了,宴席上很多人敬酒吗?怎地喝了那么多。”我已经安下心来,说话顺畅了许多,一边说还一边转身往门外去:“我弄些解酒的东西,你别走开啊。”
徐平没说话,但也没动,我出门两步又不放心,再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徐平仍旧跪在那里,放在身边的两只手握紧了拳头。
我刚定下来一点的心又提了起来,绷紧了一根弦那样。
我回房里取了解酒的药,奔回去的时候看到徐管家与徐平两个人都立在门口等我,我脚步一顿,声音紧张。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徐管家答我:“没事,将军醒了,你进去吧。”说完了与徐平一同退开一步,让出他们身后的门来。
我推门进去,看到师父果然已经醒了,黑色的眼睛半睁着,里面全是氤氲雾气,看到我只微微掀了掀睫毛,却让我觉得半室都晃荡出潮湿气来,连我都不自觉的胸口一荡。
我忍着怦怦心跳走上前去,叫了声。
“师父。”
将军“嗯”了一声,声音很轻,也不说话,眼睛只是看着我,像是在辨认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