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第八十六章(1 / 2)
傍晚的?山上,蝉鸣声渐渐消止,随着夜幕,山涧中传来蛙声一片,高低起伏。
华山后山腰处的?屋宇院落,名?为“心斋”。这里平时人迹罕至,只随着宫里来人的?热闹,才?有了些人声。
心斋外的?树荫下,郦清悟一?个人坐在石凳上,手里拿着一?个旧的九连环,动了几下,没片刻就拆了。
树荫下碎影斑驳,仿佛凝聚了时光。他拆了九连环又把它装了回去,如此反复。
看似很无聊,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心斋是他住了两年的?地方,小时候刚被送过来时,内心对这里还是有点抗拒的?,毕竟这里哪儿哪儿都不如皇宫,冬天烧一屋子炭盆都掩盖不了山中孤冷,没有宫人陪着玩,也没有骑马射箭。只有白天下棋打坐,晚上看星星。
有一?次师兄下山论道?,回来后给他带了个九连环。民间好拿这种游戏打发时间,连大人都很难拆解,小孩子往往要琢磨上几个月,也就不疯不闹了。
接过九连环的时候,萧怀琸默然片刻,随后手指翻飞,面无表情地把九连环拆开?了,抬头看向他师兄的?目光充满了控诉——这简直是在鄙视他,这都是他小时候在宫里玩烂了的?!
自以为帮小孩子找到了乐趣,谁料反被鄙视,师兄面色讪讪。
不过那个九连环后来他还是留下了,毕竟他是真的?无聊,山里没有人的时候,他一?个人,就把它拆开?再装回去。装的?时候忽而心想,这些拆的?七零八落的都可以拼回原样,可有的?事无论如何也再拼不回去了。
他的?身份保密,一?个孩子住在深山里见不得人,唯有定期上山送物资的?两个山夫见过他,觉得这个像年画上神仙般的小孩儿寂寞得很,就叫他们的孩子来陪他。
他们年纪都比萧怀琸大个两岁,带他爬树捉鱼玩泥巴。
可萧怀琸一点也找不出这些游戏的乐趣,当时有点想哭,为什么?他们觉得好玩的?东西他觉得不好玩?是不是他出了问题。吓得那两个小孩儿最后自己玩泥巴去了,而他就坐在屋外的?石凳上,继续自己和自己对弈。
不过还是热闹多了,耳边有那俩人嘀嘀咕咕嘻嘻哈哈的?声音,哪怕他和他们玩不到一起,至少有人气了。
于是他每天盼着,盼那两个小哥哥过来,在他周围聒噪一下。
人在这样长期封闭的情况下,要么?逼成话唠,要么?爱上了寂寞。想来他应该是后者。
如今他可以一?个人呆几天几夜,相反还颇为得趣。
不过适才?谢令鸢在这里进进出出,他也没觉得很反感。他想,大概是因为她不吵闹,但是好玩的缘故吧。
如今谢令鸢正在内室里打坐——去白婉仪的识海找人。
手里的?九连环又拆开?了,郦清悟目光垂了一?下。其实他方才是打算帮忙的?,但谢令鸢谢绝了。
“她的识海会很危险,你一?个人能行么??”他好心提她。
谢令鸢摇了摇头,握住了白婉仪的手:“上一?次很危险,但这一?次不会了。”
这一?次不会了?
虽然她说的话有些云里雾里,但既然她这么?说了,他就不再怀疑担心,于是看着她一个人打坐入定,步入了也许危险的梦境识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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穹顶是一片雾海。
虽然朦胧,但却还是明亮些的?。
谢令鸢睁开?眼,站了片刻,心中浮现出这个评价。上次她和郦清悟进来时,白婉仪给他们实景演示了什?么?叫“黑云压城城欲摧”,然而此时,天高地迥,一?片广袤的?混沌,不像以前那般喘不过气来。
大概人死过一?次,相当于丢弃了很多负重,所以内心的?天地也不再那么逼仄了吧。
谢令鸢往前走了几步,这片混沌如盘古开天地,不见过往,不见归处。
倘若身边有人结伴同行,大概还可以商量一些办法。但她还是谢绝了郦清悟的?帮忙。一?来识海是属于白婉仪的秘密,不足为外人知;二来白婉仪的戒心十分?强,能接受她已是十分?勉强。
再说星使离开?后,她好像才看清了,无论她是完成使命也好、做任务也好、过她的人生也好,都是一条独自的道?路,若找个人一直扶着她,总有一?天会忘了怎么走,就会跌倒。
所以谢令鸢在这片混沌中,孤身漫步而行,内心却并不焦灼,反而是宁静的?。
大概是因为识海的主人心情也十分?宁静,如同一?潭死水。
走着走着,拨云见雾之后,混沌逐渐变得清晰。
蓦然的,谢令鸢感到四周涌动着一?股欢愉的?气氛。
这无孔不入的莫名的?幸福感,甚至影响到了她这个外来人,她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甚至哼起了曲子。
这调子和节拍也是不请自来,如细水长流,渐渐与天边萦绕的?曲声相合。
“礼致拜父母,祠堂祭先灵,碑文?铸圣谕,光宗响门庭。
卿本贤姝丽,忠悃为国事,似金如玉矣,桃李双十龄。
王侯将相知,媒妁连绵至,登门若决河,聘礼如斗星。”
谢令鸢感觉自己正被那个曲子推着走。她内心好像共情一?般,在这惬意愉快的心情中,感受到了识海深处,有一?处温馨明亮的?回忆——
好风如水,春光皑皑,韦不宣在家族的主持下订亲了,且年后便加冠,韦家给他推举了统兵蕲州的?官职,他的?人生已如珠宝初绽光芒,且永不蒙尘。
如他这样的世家公子,都是前途坦荡,不像寒门弟子,奉国公世子永远不愁未来出路的?。
成家、立业都是人生极乐,白婉仪趴在凉廊上好奇地问他,未来嫂子是什么?样?
韦不宣想了想,偷偷道:“她眼睛很好看,我只见了一?面……但我觉得应该是个好姑娘。”
“肯定是很美很好的人。”白婉仪放心地笑了,满目是憧憬,韦公子很完美,韦少夫人也很完美,这才?是世道?该有的?光明。
她是真心替韦不宣高兴。韦不宣就笑了,摸摸她的?脑袋,捏她白嫩的?脸颊:“待为兄加冠立业,也给你找个好人家。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白婉仪想了想,唇角的?梨涡如同绽开的?两朵花。
“我要这么?高的?,”她手比划了一?下,“会骑马打仗,善良,有担当,长得英俊,打仗时能保护我。”
她娓娓而谈地列举了很多条。丑的?不喜,弱的不喜。韦不宣哈哈地笑起来:“好,一?定会有的?。嗯……将来我去守着边境,你就再也不用怕打仗了。”
这一?幕回忆,融在识海深处,并非鲜明的画面。所以谢令鸢没有看到他们。
但由于共情,她知道这回忆正在白婉仪心底发生——或者说,白婉仪的识海,永远地停留在了这一?刻。
最?憧憬、最?留恋、最?美好的?时段。
心也永远活在这一?刻了。
因着共情,她想找到白婉仪真身就很容易。谢令鸢的步伐没有任何犹豫,顺着冥冥之中的指引,在缭绕的?云雾后,看到了她要找的人。
白婉仪正背对她而坐,面对着一?片广袤的?空旷。
倘若谢令鸢不来打搅,白婉仪的意识将会永远停留在这里,在欢愉的?憧憬中,平静地昏睡。
这未尝不是一种美好。
当然,谢令鸢辣手摧花,她不会放任这种美好的?。她就是这么?煞风景。
只是,如何才?能动摇白婉仪的意志?如何将她从温馨美好的?梦境中带出来?
“真是难办啊……”谢令鸢喃喃自语。
似乎唯有织造一?个比这回忆更让她憧憬的梦境了——
白婉仪本身就是一个逻辑自成一?体很难被动摇的?人。想要动摇她的意志,除非用更坚强的逻辑去打碎她原本固有的?逻辑。
那只有伪装成韦不宣,或者白术,或者白婉仪早亡的?父亲?
后两者谢令鸢实在不熟,但——那个在春风桃花蔚蔚中一剑霜寒十九州的?少年,至少她记得他长什么?样。
虽然她也不知道韦不宣究竟是怎么个人,但一?个家族的人,性子多多少少总有些类似。譬如宋静慈,宋家内敛平和的?君子之风,深入到每个族人的骨子里,宋静慈和宋逸修虽然是隔辈,生平也从未见过彼此,然而真能找出那么几分?相像来,所以何太后和韦无默都一直不动声色保护着她。
而韦家大抵也是如此吧,韦晴岚当年在东宫,就是太嚣张跋扈了,惹得先帝不喜。韦无默在宫里磋磨了那么多年,还下过狱,骨子里的?张扬之气也没有变。
所以,谢令鸢猜测,韦不宣这种人哪怕临刑受死,也还是有一?股子桀骜之气撑着的?。
——激昂壮志嘛,不就是个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