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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姿曾说过他是罪臣之后,当日赵恒义托付要事而许诺的场景姬洛还历历在目,不为别的,就冲桑姿能第一个叫破赵恒义的假身份,这其中就大有秘密可挖。而如今这人连封书信都没留就跑了,除了赵恒义跟他说道了点什么,姬洛再想不出其他。
“他去洞庭了,有病得治,无药医庐那些怪脾气的神医圣手不卖十七娘面子,袁可止却还是能说上话的。”赵恒义快步上前来,取了其中一个酒壶在耳旁晃了晃,随口道:“我说姬洛,你这又是管的什么闲事?你那一诺我不会食言,至于我和桑姿的事,你最好还是别瞎搅和。”
赵恒义显然有所隐瞒,但他既然不愿说,十有八九防着旁人,想要撬话没那么容易,与其硬来,不如旁敲侧击。
姬洛清楚,有的事情若起了个谜底,很多零零碎碎的事情也便不言而明。他当即接口道:“谁说我要多费脑力?我就是来找你喝酒的,你喝是不喝?”
赵恒义挑眉,掀开盖子灌下两口,呸了一声道:“一看你就是不会喝酒的!这酒真苦,拿黄连泡过的吧?”说完,他把坛子一砸,在姬洛肩膀推搡了两下,“走走走,我请你去江陵的酒肆喝上好的清菊酒。”
今日这一场雨来得潇洒,两人走至城门,雨势已渐大,待行到酒肆‘萍水’时,油纸伞撑不住,皆已湿了鞋履。
袁护失势后在荆江舵闭门不出,说是面壁反思,不过是以富贵之名的软禁。这一个月来,赵恒义明里软硬皆施,收服人心,暗地里拔除了不轨的暗线,此刻带着姬洛喝酒,已然能堂而皇之从正门入。
掌柜老远瞧着两人进,亲自迎来接伞。赵恒义抖了衣袍上的水,拽着姬洛在檐下脱靴,再将手上脱下的行头往打瞌睡的小二哥手里一扔,白袜踩地径自往里头,寻一空位去。
虽说今日雨急,来这儿喝酒的人不多不杂,但毕竟是自家主子上门,怠慢不得,因此,掌柜便张罗着往一干净、幽僻的雅座去。然而,赵恒义还没发话,姬洛却先开了口:“堂中听雨喝酒,不是更有味道吗?”
说完,少年环顾四周,指着梁上几条细缝和滴答往下坠的水珠,不由失笑,张口打趣赵恒义:“都不修葺一下,不怕坏了生意。”那日刚至江陵时天气甚好,三人反倒都没察觉出这酒肆竟是一陋室。
赵恒义打发了掌柜和小二上酒,自个在软垫上跪坐下来,伸手接雨入掌中,缓缓摇头:“不瞒你说,这间铺子至今分钱未赚。”他一面说着,一面垂首从近旁倒扣的酒盏中取了两只,在案上一前一后码好,“行走江湖多的是拮据落拓客,但凡有眼缘的,我便请上两盏酒,割上一盘上等的卤牛肉。”
说到此处,赵恒义执起酒杯伸到漏雨处,待盛了半盏雨水,他竟当着姬洛的面送至嘴边一口饮尽,笑道:“你瞧入这门的有几个在意?谁没挨过明枪暗箭,剩下的大致也只剩风骨二字,苦中作乐方才是真江湖。”
菊花酿上桌,姬洛未语而先自斟一杯,拢袖两手往前一推,一口饮尽。他并不爱饮酒而惯会饮茶,但冲着赵恒义这后两句话,也当浮这一白。
两丈远外有三四个喝到兴头上的酒客拼桌高谈阔论,期间正讲到南北局势,当中一人大叹:“你们可晓得,咱这桓大司马打了三回的燕国,被那个什么大秦的苻天王不出一载就给灭了。”
“真的假的?你可别瞎说。”另一士子打扮的人忙问。
见有人质疑,正说得欢快的汉子脸色有些发青,不悦地打断道,“骗你作甚?我一表兄在边陲当差,听营里的大官说的呢!一月前的事了,这会子功夫邺城早破了。”
“嘿!让他们狗咬狗去!”
姬洛乍听得邺城的消息,手不由一抖,洒了三两滴出来。一想到六月间南浦城外同大和尚与小郡主错过后,一连几月再没消息,姬洛便有些怔忡。
“姬洛,你也对北方感兴趣吗?”赵恒义瞥了少年一眼,随口问道,见他面色凝重而未答话,他便好心一把,多说道了两句,“我这儿消息比这些人可要灵便上许多。大概半月前,邺城被围,苻坚亲征,听闻鲜卑段氏有将死守,慕容氏一干王公大臣死的死、逃的逃,失手被擒的都押往长安了。”
“长安吗?”姬洛似问似叹,将杯中的酒饮下,落至喉咙却格外苦涩。乌脚镇沦为废墟,邺城王宫葬身火海,甚至是故人亦下落不明,从前他只是没有立场逍遥客,而夔州的遭遇后,他更深知一人之力莫敌百万雄师。
待忆起王城下的雪和那纵身一跃的倩影,他眼中竟是一黑,心里头蹦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那几枚小小的八风令,当真能改变九州的局势吗?
“听说苻坚不仅宠幸女子,亦收娈童,慕容氏有世之姝容,落难至此只怕生不如死。”赵恒义心里也装着事,他压根没留意姬洛的举止,单单举杯一口一口灌酒,并着嘴上不停的说道,这样子不似与人对谈,更像是说给自己:“一两人的罪孽却要许多人,甚至举国来背,究竟是谁的错?可叹啊,寻常人哪里知道阶下囚的滋味,活着有活着的苦,不过……活着也有活着的好。”
“小二!上酒!”赵恒义说到此处忽地拍桌喝道,音落,旋即扭头同姬洛对视,脸上已没了多余的表情,只留得一双眸子清亮:“兵出汉塞,封狼居胥,西域诸国来朝,便是盛世长安。姬洛,你去过长安吗?”
姬洛从小二手中接过酒壶给赵恒义空杯里斟,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只死死盯着飞溅的酒水,半晌,搁下壶他才轻声说了谎:“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