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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前的谢叙就像那张罗卖艺,吆喝烧饼的托,非常给面子地将嘴巴凹了个圆,发出一声绵长的喟叹,接着往死里夸:“哦——好生厉害!难怪他们拿娢章姑姑你没法子,我要是有姑姑那本事,背不出《礼记》和《春秋》时,便要教雍夫子和父亲大人关不住我!”
“就你鬼灵精!武功不行,你便把你那个半路师父教的易容术好好钻研,保准能教府上小丫鬟家丁瞧不出你是人是鬼!”娢章捏了一把谢叙的脸蛋儿,以袖掩口,偷笑。
姬洛可算知道,楼西嘉那鬼机灵脾气从哪儿来了,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古人诚不欺瞒。
打发了谢叙,娢章随即转头,认真打量起姬洛身旁的红衣男子,先前便瞧出他武功不俗,只不过被江溪文缠住,未能多留意,而今细视,见他两眉斜挑,英气非凡,怀刃在侧,神光焕发,不由发疑道:“这位少侠是?”
“在下白少缺。”既是鸳鸯冢双主,那就是楼西嘉的师父,白少缺规矩了不少,一双妩媚的桃花眼弯成了新月。
“你就是天都教新任教主。”天都教元气大伤,未免惹来不必要的风波,卫冕更替只在宁州放了话,但实际上,江湖之广深,该晓得的人消息是半分不落的,因而,当娢章叫破白少缺身份时,两人并不惊讶,反而颔首恭听,“巴郡素来是我鸳鸯冢的地盘,不知白教主亲来,所谓何事?”
白少缺顿了一须臾,随即要单膝抱拳下跪,姬洛眼尖,瞧他这一手正经来得莫名其妙,便猜到那花花肠子,干脆趁人还没跪下,假意绊跤,先给了一肘子将其顶开,三摇五晃站定,抚着胸口道:“实不相瞒,白兄素爱打抱不平,我们也是凑巧追着那江溪文至此,误闯了巴渝舞阵,这不惹了乱子,正跟大族长商量补救之法。”
说完,他朝在一旁看戏良久的老头使了使眼色,后者立刻捋着胡须附和道:“不错,姬公子所言句句属实。”
娢章看了一眼賨人族长,这老顽固她是知道的,因而对其话并未怀疑,看他出声,便又想起正事儿,于是与他借船去了。事实上,姬洛可机灵着,故意避开要点,留下的都是实情,怎么猜都猜不出真假。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白少缺虽对姬洛的举措心头纳罕,但他也并不是冲动鲁莽的莽夫,等避开了娢章,这才磨了磨牙一字一句说道。
姬洛压低声音,先故意来了一句:“我以为你这一场惊世骇俗的婚事不过心血来潮,只为报复那大祭司,没想到你还真惦记上人家姑娘了?”
“我……”牙尖嘴利的白少缺忽然顿了声。
一场儿戏,报复心自然是有的,但此刻,他忽地便想起了那天在魇池底下的情景。地底坍塌,他从昏暗的地牢第九层挣脱而出,准备寻水上浮,上行至第八层时,忽然有一双温热的手向前伸来,抓住了他的胳膊,紧紧不放。
那种感觉,说不上来。
太和元年(366),他与师昂结为挚友,邀他入天都,甚至将自己偷师学来的“不死之法”《地宗卷》交给他,只为胜他一个赌。两人比斗轻功,在巫彭祭司的屋中失手毁了他的宝贝鼻箫,为躲避责罚,干脆卷带而出,一路奔到山外,夜色里双双坠入湖中。
湖水下,他和师昂共同发现了那种宛若萤火的蛊虫。
“师昂,你便是我白少缺这辈子唯一的朋友!”
可惜,后来他视为挚友的人,在他上神殿寻白姑,且为教中上下讨公道时,将他打下魇池,关入九层地牢。在无光无声无岁月流逝的黑暗中待了一个月,师昂一次未来见过他,他每日靠石洞中倒下的饭食度日,极度无聊,又极度惶惑。
一个月后,他的脚边亮起了第一盏“烛火”,来看他的,竟然是那夜遇到的蛊虫。
往后六年,年年如一。
虽然白少缺对任何事都表现得无所谓,但他心里,一直渴望被人在乎,在天都教中因为存在尴尬,因而为非作歹,其实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停一停手上的事,看他一眼,想起还有他这么个少教主。
师昂打碎了他的渴望,但楼西嘉却让他重拾了渴望,或者说,给了他重拾渴望的借口,因为那个女孩在梦境中,将他牢牢抓紧,那种感觉,或许名为人世间的“在乎”。
虽然可笑的是,楼西嘉昏迷中所见的人其实并不是他。
但那一刻,白少缺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有一个人,和自己境遇相似,伴自己一同走出黑暗,那他愿意以一生陪伴作为答谢,哪怕,这并不是真正的心悦与喜欢。
想到这里,回归现实,白少缺拿靴子尖朝姬洛踢了踢,恶狠狠地说道:“姬洛,你别想岔开话!”
姬洛垂眸一躲,从左转到右,拉着白少缺的袖子将他身量压低:“这位司夫人身份没有那么简单,你若真想娶楼西嘉,你得听我的。”
“何以见得?”
“鸳鸯冢双主不合之事,早有江湖传闻,此事若换作你,你会因何事贸然登门造访与你有夙怨的人?若非肃清恩怨,那必然有所图谋利用,此为其一。”姬洛往大族长那头瞧了瞧,那老头也是个来事儿的人,当即画风一转,将娢章引到了屋内,慢慢陈说渡船之事。等人彻底走得没影了,姬洛才接着道。
“这谢叙出自豪门谢氏,礼法规矩是刻到了骨子里的,方才乱斗中,他对着司夫人也不忘行礼,说明对其定然尊崇备至,谢氏以清谈长,而不以武力胜,只能是因为这女人身份高贵不可亵渎。你再瞧她腰缠金玉,富贵之气溢于言表,我这山野小子不懂晋国朝廷,但在坊间,还未听说有哪位姓司的大人物,这司夫人……恐怕来路不是你我想得那么简单。”
说完话,姬洛留下白少缺一人在原地细品余味,而自个儿跨步进了内堂,以白虎之魂已定,从今后风平浪静,不用再惧怕无名水患为由,游说大族长放行船只。娢章和谢叙趁势附和,果然讨来一只行船,四人共用。
晚间风寒,少有饮酒的姬洛将大族长临行时送的“巴乡清”拿了出来,欲邀行酒令,谢叙虽人小年幼,但学识却可称得上富载五车,又受族内清谈之风的影响,正经说道时缜密有序,像个小大人似的,与姬洛觥筹交错间,两人你来我往,谈得娢章两眼放光,说得白少缺倒头便睡。
待人定后,各自返舱时,那位司夫人紧跟姬洛其后,悄悄将他留住,道:“公子好口才,不知渡河后可有要事打算?”
“我本一闲人,算不上要事在身。”姬洛一听她开口,便知线已引,饵已诱惑,就等鱼上钩。
果然,那司夫人搬出谢叙,向姬洛抛投榄枝:“如此,不如与我们一道,怀迟他这一路都念叨着姬公子,想必这般匆匆一晤,不舍分开。”没等姬洛答话,她又抢了一道先,“就这么说定了,明日登岸,两位随我先去鸳鸯冢坐坐,我也好一尽地主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