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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国原王披甲出城那日,平壤下起了小雨,透过王宫高阁朦胧的纱窗向外看,这座城市充满了活力与生机。建筑不过百来年,比起被反复毁于战火的国都丸都山城,这里一切看起来都平静而华美。
这是小公主高念在此养病的第五个年头。
位于乐浪郡的核心,平壤气候温润适宜,春植绿柳,夏养菡萏,秋有山红,冬观飞雪。如果没有这一场战争。
如果没有战争!
高念从梦魇里醒来,汗水湿透了锦被,她把散乱的长发拢起,扶着钩帘趿着软袜往外走,外间有两个捣药的小侍女,正在低声谈话。
“听说百济率军三万,扬言不下平壤,绝不罢兵。”
“那王上为什么不送公主走?”
“放心!王上骁勇善战,敌军只怕还未近前,已经吓得屁滚尿流了!”
一个侍女说话沉稳有力,另一个则紧张兮兮。
高念整个人压在门上,听她们越来越低的声音。宫中规矩多,侍女胡乱说话,被近卫女官发现,会受到不小的惩罚。
此刻公主酣然入睡,主事的刘女官正在别处理事,无暇顾及,她们好容易才有开口的机会。
“听说百济领兵的是王世子,长得好看极了!”
“有咱们的太子好看吗?”
“我已经快忘记太子长什么样了。”
两人忽然都沉默了,因随公主侍驾,除非公主离开平壤,否则她们一辈子也回不了丸都山城。对他们来说,贵人的兴亡,国家的战事,或是敌国的将领美丑,都不重要,甚至隐隐有些渴盼战事再吃紧一些,这样,王上也许便会下令,遣送公主。
“你们想回家吗?”高念推开门,轻声说。
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确认她们的想法,然后向刘女官或是父王求情,她这么个拖累,不下榻的时候,其实用不着这么多人伺候。
可惜,那两个小丫头还没来得及开口,站麻双腿的高念便已捂着心口,摔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她们慌慌张张去寻医官,脚下跌滑差点撞个人仰马翻,心里头已是魂飞九霄,早忘了要说的话。
她们忘了,可高念没忘。
医官来看过,服了药,高念躺在榻上,任由刘女官用热巾替她擦拭脸颊和双手。她努力动了动嘴唇:“让她们走吧。”
“公主安心养病。”
“我听说平壤要打仗了,百济人来势汹汹。”
“公主安心养病。”
高念时常怀疑,她是不是只会说这一句。
刘女官是个冷漠的老女人,永远板着一张不笑的脸,永远穿着一丝不苟的宫裙,用非常正经的语气说话。
“刘姑姑,我不需要那么多人服侍……”
高念任性地抽回了手,那女官叹息了一声,收回热巾,低头凝视着小公主的脸,替她将手塞进被褥,掖好被角:“公主没有离开,谁都不能离开。”
“我要怎样才能离开呢?”
刘女官看了一眼窗外,乌云几乎压过瓦当,低垂地似乎与窗棂相接,但她难得露出一丝笑意。笑意很暖,几乎照亮整个屋子:“只要公主养好病。”
也许可以努力一把。
作为药罐子,高念总算又有了一点活下去的盼头,每日谨遵医嘱,积极服药,保持身心愉悦,三五天后,竟然能上花园里慢走上几个时辰。当破开乌云的阳光照在她身上时,她竟然也对丸都山城起了憧憬。
五年没回过王都陵寝替母妃扫墓,没有见到太子哥哥,若不是这场战争,也许也见不到她的父王。她竟然也有点感激这场战争。
但这种念头很快消弭,尤其是前线的军报传回,百济王世子骁勇善战,她的父亲节节败退。
王宫里一时愁云惨淡,刘女官来给她送药时,三句话离不了王上,五句话离不开国家,她对高念说:“国家南北皆有虎狼觊觎,你是高句丽的公主,必要的时候不能只为自己活着。”
那时,高念是温室里养出的娇花,还不懂女官话里的深意,不过,却能隐隐从她的语气里读出,命运飘摇的味道。
刘女官也兼任教习,听说以前是大户出身的小姐,读过学,不知为何没入宫成为娘娘,反而做了个寂寥一生的女官。
高念喝完药没有睡意,不肯歇息,她就讲过去的故事,讲燕国的慕容皝,如何火烧丸都城,讲王上派遣亲王为使臣,前往燕国龙城,如何低声下气俯首称臣,燕国才归还先王的尸体和被劫掳的王后。
讲燕国太原王慕容恪,如何攻无不胜,轻取南苏。讲王上如何依靠燕国授封爵位,憋屈地做个乐浪公,直到秦灭燕国。
“恨归恨,可燕国灭了,中原换了谁不是主子。”
刘女官的话让高念觉得格外沉重,好多事情她都是一耳朵进一耳朵出,可唯独这一句,她记得很清楚。从那一刻起,高念忽然厌倦了平壤的生活,厌倦了公主的尊位,厌倦了自己沉疴病体,厌倦对生活的向往。
如果她是个男儿,也许能披甲上阵,若她生得康健,也能和亲换取邦交,可是她只是个病人,什么都做不了。
刘女官拉上被子走了出去,高念睁着眼睛盯着梁上的横木,眼泪不可抑制地涌了出来。
“公主快逃!快逃!百济人向北来,平壤城就要失陷!”
高念是在小侍女呜咽啼哭声中惊醒,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刘女官已经一把将她抱起,脱下自己的外衣裹在她身上。她像个提线木偶,任凭女官摆弄,不哭也不闹:“父王呢?”
近卫破门而入,站在公主的身后。刘女官犹豫了一瞬,张了张嘴,最后只是避开高念灼热而楚楚动人的目光,高声吩咐:“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连拖带拽也好,抗抬背抱也罢,立刻把公主护送出平壤!”
“那她们呢?”高念终于感觉到一丝紧迫的慌张,目光不由落在跪地的侍女身上。
刘女官冷漠地甩开她的手:“她们必须跟我走。”说完,她拿起榻边金丝楠木架上的宫装,披在自己身上。
侍女哭得更大声,仿佛这里不是寝宫,而是丧堂。
高念想起了刘女官曾经说过的话,作为公主,必要时候不能只为自己而活。平心而论,她并不想被掳去百济王都居拔,不论是作为俘虏,战利品,或是敌国公主。刘女官背身而立,敦促侍卫将高念粗暴拉走,高念挣扎,她侧身回头,终是不忍:“你不是问我怎样才可以离开吗?现在就可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