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第85章 心魔(1 / 2)
“吃少一些,您的腰本可以更细的。”嬷嬷说着,松开短胖的手指,把托盘搁在床头柜上。银盘发出些许轻响,一把裹着白霜的蓝莓在盘中滚动。窗帘和窗户都大开着,时候不早了,阳光是金子般的颜色,罐子里的牛奶因此显得像是加了蜂蜜。伊莎贝拉侧身去看,牛奶微漾,在银质壶口留下浓稠的痕迹,风里有松针的清香,她听到泉水声,清脆熟稔,是日夜伴她长大的那一眼。
我在黑岩堡的家里。伊莎贝拉环顾卧室,母亲的遗像立在老地方,她还是那么美,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嬷嬷仿佛没发现她的狐疑,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眼角和悦地皱起来。
“我怎么在这儿?”
“您还能在哪儿呢,我的好小姐。”嬷嬷拿起软枕帮伊莎贝拉垫在身后,“等您去了雄鹿堡,想要回来,也不容易啰。”
“雄鹿堡?我去那里干嘛?”伊莎贝拉疑惑。她发现自己的尾音在颤抖,不止声音,藏在被子下的手指也抖动起来。这是梦,只是一场噩梦,我一定是摔到头,晕过去了。她拼命暗示自己,然而恐惧还是狂风一样地刮起来,将她的心海搅得汹涌难平。
嬷嬷仿佛是一个傻瓜,一尊只会笑的蠢泥偶。她凑过来,皱巴巴的老脸上洋溢着刺眼的喜悦。“瞧瞧您,明知故问。加文爵士虽然尚未正式继承父业,但实际上管理雄鹿堡已三年有余。再过七天,您就是大城堡的女主人了。”
“加文?不是克莱蒙德?”
嬷嬷收敛笑意,将她满是褶皱的厚嘴唇噘起来。“又说任性话了,老爷多么爱您,为了让您幸福,不惜与佛多家翻脸哩。”她边说边捣腾伊莎贝拉腰后的枕头,不管她怎么弄,那玩意儿都像一块大石头,硌得伊莎贝拉浑身难受。“您可要好好听老爷的话,做一个好女儿,好小姐,好夫人。加文爵士可是远近闻名的好男儿,上次比武大会您见过的,还记得吧。金头发,黑眼睛,生了一对剑眉。”嬷嬷在自己稀疏的灰白眉毛上比划。上次比武大会?鬼知道那是什么时候。伊莎贝拉心烦意乱,掀开被子跳下床。嬷嬷惊得竖起眉毛,直说伊莎贝拉是她见过的最粗鲁的新娘。
见鬼的新娘!伊莎贝拉瞪她一眼,将她苍老的呼喊抛在脑后,提着睡裙赤脚跑出卧室。她拉开房门,跑过惊愕的持枪卫兵,转过墙角,迎面撞倒走上楼梯的安妮。娇小的侍女惊叫一声,失足跌下楼梯,所幸石梯上厚实的红地毯保护了她。安妮没受伤,被伊莎贝拉扶起来的时候还有精神数落她。
“您怎么能穿着……穿成这样跑出来……”安妮满脸埋怨,将目光投向石梯尽头。□□黑乎乎的影子贴在走廊上,鬼祟又肮脏。安妮一边皱眉嘟哝“那些臭男人就知道嘴上占人便宜”,一边把散落的长裙收回篮子里。那是条刺绣精巧,缀满蕾丝花边与雪白珍珠的华美长裙,伊莎贝拉望着它杏黄的裙边,胃袋一阵抽搐。
新娘两个字在她脑海里不住飞舞,围着她心中的骑士吵个不停。伊莎贝拉觉得克莉斯深邃的脸正对着自己,她在她金子般的眼底看到自己的倒影,那是张慌乱的脸,迷乱又痛苦。如果她在这里该有多好啊,她会听我倾诉,给我帮助,让我依靠。在她面前,我可以自在说话,纵马奔驰。回过神来的时候,伊莎贝拉已经被安妮搀回房间。她失魂落魄,呆坐床沿,下意识摸上胸口。胸前空空荡荡,母亲的吊坠不在那里。伊莎贝拉悚然惊醒,打断安妮的喋喋不休。
“我不能!”
她抓紧安妮的肩膀,自知失态,松开手指扭过头。“我不能……和加文……那个……”
“您说什么呀!”安妮睁圆眼睛,绿眸里写满难以置信。“加文爵士可帅了,还很有钱!不单单是这样,听说他去年狩猎的时候,救下过一位小姐呢!美丽的小姐不幸落入土匪手中,不止名誉,就连性命都很危险。”她闭上眼,双手握在胸口,流露出陶醉的神色,仿佛被救的那位小姐正是她本人。“他没让坏人碰到小姐一根头发,您听听,简直就是歌谣里的英雄,一位真正的骑士!”安妮的脸潮红起来,鼻梁上的雀斑也因此变得生动可爱。
真是位动情的少女,伊莎贝拉一时间竟然有些羡慕。她从来就没办法升起安妮这样的感觉——倘若对象是那些大汗淋漓,蓄有粗短胡须的奥维利亚骑士的话。
“他是一位有荣耀感的骑士,快想起来吧,我的好小姐,您不是一直向往着这样的人吗?您该高兴才是哩!”安妮捉住伊莎贝拉的手,眼里布满兴奋的光点。她的长裙发出一连串细响,这孩子快要压抑不住悸动跳起来了。
“我……”伊莎贝拉艰难地吐出一个音节,她的嘴里又苦又涩,活像跋涉了一整天,只喝过盐井里的苦水。她闭上眼睛,想要鼓起勇气,然而内心尚未准备充足,口舌率先动了起来,仿佛它们自有生命。“我已经有我的骑士了。我全身心向往着她,不可能再接受其他人,任何人。”
“她?”
伊莎贝拉睁开眼睛的时候,安妮脸上的兴奋已尽数褪下。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当着这么多人,说出那样的话,她想要再解释,显然已经晚了。心跳声大得让她什么也听不清,可怜的小安妮被主人惊呆了,失去神采变作一尊木偶。嬷嬷肥胖下垂的腮帮子似乎要掉到地上,为伊莎贝拉整理衣架上长裙的女仆弄丢了绣花针,线团滚落蓬松的裙摆,散得到处都是。女仆扭过头来望着伊莎贝拉,她的眼神让伊莎贝拉觉得自己是个长了三只眼睛的怪胎。
“您想被石头砸死吗?!”
伊莎贝拉分不清是谁在讲话。她听到安妮尖细的嗓音,也分辨出嬷嬷苍老浑浊的声音,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声音在里面。父亲的,安德鲁的,莉莉安娜的,男人的,女人的,大人的,小孩的。伊莎贝拉不知道如何与这些声音交谈。她怕极了,浑身冰凉,小腿肚子硬得像石头。她握住大床雕刻雨燕的橡木柱子,努力维持平衡,可她的身体不听使唤。她在发抖,橡木大床幔帐上垂坠的流苏跟着她一起抖动。我真是个没用的人,既不勇敢,也不坚强。伊莎贝拉快要哭了,她想要克莉斯在她身边,她想念她干燥温暖的手掌。她勇敢又正直,是一位真正的骑士。她可以让她骑上她黑色的战马,带她远离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