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第144章 交易(1 / 2)
克莉斯摸进了柏莱街,又一次,在帝国人的黎明,柏莱人的傍晚。一周以来的囚禁改变了柏莱街的白日。村里只有有限的几缕炊烟,窃窃的低语中压抑着愤怒与饥饿。窥探的眼光仿如幽灵,躲藏在每一处阴影里。克莉斯跟随鲁鲁尔,走在一条特别的道路上。一路上她们没有撞见半个柏莱人,只有尉队巡逻士兵的枪尖,不时挑出一道扎眼的白,从烂屋的裂隙间穿过。
克莉斯忽然意识到自己正行走在火灾后废弃的建筑群里,对她来说,柏莱人为何没将这个角落重建是个谜。人迹罕至这回事,必定跟铁栏外持枪的乌鸦脱不开干系。他们似乎一眼也没往废屋方向打量,然而克莉斯确信他们瞧见了自己,看见了她露在麻布斗篷外面白皙的手双手,还有包裹在斗篷里,她脊背上显眼的武器。
“如果你不能给我一个像样的交代。”
“唷,您在恐吓我吗,乌鸦大人?”带路的鲁鲁尔喷出一个烟圈,一个好不快活的烟圈。刺鼻的柏莱烟味转瞬间喷到克莉斯脸上,熏得她两眼泛酸。
“你要是糊弄我——”
“我怎么敢,大人。”
她说的没错。私藏武器,攻击秘法师,非法出境,随便找上一个理由,她立刻就能要了鲁鲁尔的命,甚至用不着克莉斯动手。如若真教她戏耍一番,克莉斯倒没有假手于人的想法。我要将她就地处决。克莉斯捏响指节。
鲁鲁尔掀起一块焦黑的木板,弯腰钻进半塌的巷道。阳光依旧稀薄,巷道阴暗幽深,克莉斯闻出霉烂的味道。按照柏莱村的大小推算,钻过这堵半倒的墙壁,鲁鲁尔的院落就在不到半里格外。事到如今,再要后悔已经不划算,但若只是为了自己那点儿好奇心,克莉斯绝不会同意用苍穹换取情报。
克莉斯暗叹,矮身钻入废弃的小路。瓦砾与焚烧过后的灰烬早已被踏实,烧黑的木料与土墙贴着头顶,交错成一块块危险的天花板。海风将它们吹得嘎吱直响,灰土簌簌而下,克莉斯屏住呼吸,快步跟紧鲁鲁尔。
“别担心,听着吓人,其实从来没塌过,只要小心那些钉子就行。”鲁鲁尔居然回过身来安慰。克莉斯一时错愕,我的不安有那么明显吗?她抿嘴不答,心中的不安却越发强烈。
克莉斯抬起手,隔着麻布摸到苍穹的剑柄。自从伊莎贝拉那场莫名的外伤之后,她还是第一次背负苍穹。信赖感这东西真是脆弱,经年累月好不容易培养出来,只需经历一两次不大不小的意外,便会尽数毁去。苍穹已不再让她感觉踏实,事实上,它正是不安的来源。它古怪的模样让她不安,像今天这样安静得像柄普通的剑,同样教她心神不宁。
“继续。”克莉斯迈出两步。鲁鲁尔聋了一样,她佝偻着背,草鞋踩在一块炭样的碎木板上,亮银色的眼睛躲藏在烟雾里。她在打量我。克莉斯以沉默的注视回敬她。鲁鲁尔眨了眨眼,烟锅的火星在她眼底跳动,让她看上去犹如黑暗中的野兽。
鲁鲁尔喷出一大口烟雾,咕噜了一句柏莱语。克莉斯听不懂,但直觉告诉她,那跟柏莱人之间闲聊的语言不一样。她的声音是从喉管深处发出的,整条幽深的巷道都是她的口腔,微妙的震鸣从四面八方反射回来,克莉斯的听觉太敏锐,无从躲避。眨眼间,手臂上的毛发全都竖了起来,眼前的景象像被肥皂水刷过一遍,因为太过清晰锐利,反倒显得不真实。
“你对我做了什么?”克莉斯逼向鲁鲁尔,手搭在腰侧匕首的皮套上。如果可以,她不想动用苍穹。面对咄咄逼人的帝国人,柏莱人仍旧保持那个姿势。她神色悠闲,让克莉斯怒火更炽。
“回答我。”克莉斯握紧拳头,鼻尖距离鲁鲁尔的烟锅不足一拳远。鲁鲁尔吧嗒吧嗒猛吸两口,张圆了嘴。烟雾从她喉咙深处喷出来,尽数扑到克莉斯脸上。克莉斯拧起眉头,一言不发。
“恼怒燃烧寿命,所以大陆人只得那么几个年头好活,大人。”
“别叫我大人。”
鲁鲁尔咯咯笑起来,克莉斯从前不知道,原来她可以笑得这么清脆,像个妙龄少女。这笑声是某种暗号,鲁鲁尔背后的巷道窸窣起来,有人踏着碎石与朽木,快步向她们摸来。
“鲁鲁尔。”
倒塌的通道遮挡晨光,黯淡的前方浮现出一双紫眼睛。昏暗让她的眼球更加的白,显出非常的警惕。
是花斑,那个没个正经名字的柏莱女孩。比起少年过世的那天,她干净了不少。花斑仰着脸跟鲁鲁尔说话,鼻尖蒙着一层细汗。
“仁娜头领,塔雅头领,乌杉头领带着他们的人来了。”
“来这儿?”
“去您家。我溜出来的时候,撞见塔雅头人的小女儿——”
“她知道你来这儿了?”
“不不,我钻进巴达的柴房里了,她没瞧见。”
鲁鲁尔吁了一口气。
“你怕他们?”克莉斯心生疑惑。对于柏莱人来说,鲁鲁尔的权威堪比帝国人心中的苏伊斯大神官。原来是记载有误?还是屈居海崖一角,丧失了传统?
克莉斯打量鲁鲁尔,鲁鲁尔回以扫视,琢磨着怎么藏起这个大号的帝国人。
“我晚些时候再来?”克莉斯做出退让的姿态。或者藏在村落里,自行调查。哪怕抓住机会,询问那女孩也行。克莉斯向花斑投去飞快的一瞥,发现女孩正盯着她瞧,左手攥起拳头。这么讨厌我吗?不,就算我比其他帝国人都友善,在她眼里,仍是个欺侮她族人的恶徒罢了。克莉斯心中苦笑。再看鲁鲁尔,她犹豫不定,回头望向去路,在冒险与稳妥间挣扎。
如此为难?克莉斯疑虑更重。就在她决定不要贸然步入如此显眼的圈套之时,鲁鲁尔做出决定。
“我们走下水道。”她一甩马尾,推开花斑,弯腰在前面领路。
“你们会修下水道?”克莉斯忍不住惊讶。鲁鲁尔充耳不闻,花斑恨恨回答:“不要以为我们真的蠢到什么都不会。”
不,下水道其实是复杂与浩大并举的工程。事实上,就算是我这个半学士,也难说粗通皮毛。当今大学士之中,也只有西蒙大学士,拉里萨大学士,马兰卡大学士等少数几位学者有能力独力组织下水道的设计与修建工作。
当然以上这些辩解,克莉斯一个字也没吐出去。整个泛大陆,柏莱人是出了名的执拗,被囚禁在洛德赛的这部分,尤其有种扭曲的自尊心。他们既无力反抗强大的帝国,也学不来图鲁人。在帝国主人的眼里,顺从的奴隶得比难驯的野牛强上百倍。质疑他们的建筑能力,只怕不到鲁鲁尔的破院子,就得干上一架。当然克莉斯不怕动手,实际上,鲁鲁尔掀开那片不知是破木板还是马桶盖的霉烂井盖让她钻下去的时候,她差一点儿就要以为这是一场拙劣的抢劫。
“我最后下去。”克莉斯盯住鲁鲁尔,她不想遗漏柏莱人脸上任何可能泄露的蛛丝马迹。鲁鲁尔掀起嘴唇,掷来轻蔑的一笑,咚地跳了进去。听声音,所谓的下水道出乎意料地浅。第二个下去的是花斑,克莉斯独自留在废弃的茅屋里,记下这处暗道。
茅屋不知废弃了几个年头,石床倒塌,原本应有的火塘也不见踪影,屋顶不复存在,矮牵牛从外墙翻进来,蓝紫的喇叭状小花在风中微颤。
克莉斯记下那处牵牛攀附的天花板豁口,曲腿跳下柏莱人的下水道。鲁鲁尔和花斑等在水道入口。女孩攀在凿进岩壁的凹槽里,见克莉斯下来,飞快地阖上井盖。井盖的影子遮住她营养不良的脸,有黑暗作掩护,她利落地甩来一记眼刀,以为克莉斯没瞧见。
下水道很快只剩下井盖破洞漏下的几线淡光。鲁鲁尔咬着烟嘴,摸出腰侧的火镰,试了两次,都只擦出一把火花。克莉斯无声拧亮秘法灯管,绿光刷过花斑的脸。她眉宇间的警惕尚且来不及卸下,惊讶便钻了出来。女孩愣在石槽间,忘了要下来。克莉斯暗笑,将灯具递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