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枯竭(1 / 2)
烟台池的岸上轻舠伶俜,是府内小厮们收拾浮萍、捡点残荷所用,现被逐浪细拍,发出潺潺的水声。
侍双细柔的声线掺在其中,像绞月弄影的清风,“奶奶,我倒是有个主意,只是不知行不行得通?”
“说来听听?”明珠朝青莲睇过一眼,两人相继正了身聆听。
亭内的灯笼慢摇着,呼应着对岸一条长廊的烛火。侍双梭巡遍,不见有人经过,方大胆说来,“我听说,爷让将周晚棠院儿里的秋雁发卖出去,总管房里叫来个人伢子,想着原就是要打发她,不过就卖了二十两银子。那秋雁有几分姿色,后被一个做香料生?意的富商瞧上,买到府里做了姨娘。谁知不出半月,秋雁不知吃错了什么,身上起了些小红疙瘩,就被那家奶奶借故说她身上染了会?过人的脏病,给打死了……。”
及此,她叹一气,被风遥送四面八方的夜中,没有回响,“嗨,那些商贾人家虽说有些银钱,却最是鱼龙混杂,秋雁也是命不好,摊上周晚棠这么个主子,既要替她做坏事儿,还要替她背黑锅。这事儿如今在丫鬟们口中传得沸沸扬扬,谁人都是又叹又怜,现有这么个‘前车之鉴’摆在那里,再加上上回爷说了,等忙完手上的事儿再做惩处,如今周晚棠屋里那几个丫鬟,可不是人人自危,提心吊胆?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收买了她手底下的人,这不就有人替咱们办事儿了?”
涓涓清露,一枝灯影里,明珠哑思一瞬,正要开?口,青莲却抢先道来,“是这个理儿,如今周晚棠被禁在屋中,听说为着童家败落这事儿,玉翡脾气大得很?,更是不给那几个丫鬟好脸,可不就是咱们收买人心的好时机?要我看?,那音书自幼就伺候周晚棠,一味的肝胆忠心,没什么可能。但?那春莺,却是当初为了嫁妆好看,周家现凑数给添了跟来的。别瞧她嘴巴上厉害,并不见得跟周晚棠有多深的主仆情谊,许她平安、再许她些银子,她必然肯干的。”
明珠将下巴缓缓点着,钗翠如银波粼粼的湖面闪着细碎的光,“就这么着,姐姐,你明儿拿宋知濯的名帖去明雅坊请沁心姐姐出局,咱们就在水天楼摆席,请她给咱们弄来那药。”
再坐一刻,侍双将吹灭的灯笼重又点上,三人缓步而归。行至烟台池左岸,迎头就见一片明晃晃的光晕荡过来,原是孙管家领着四五小厮拥着宋追惗归来。
“给老爷请安,”明珠带着二人福身,臂上两段天水碧的纱帛似嫦娥追月,“老爷在门下忙碌,今儿可算回家了。”
宋追惗背着一只手,气度翩然中透出一丝慈蔼,“濯儿这些时为公务奔波,不得回家,我也是一连几日不曾归家,家中辛苦你了。听孙管家说,你隔一日就到家祠里给长辈们上香请安,可见你的孝心。”
“家祠里都是长辈,我这个做媳妇儿的自然要勤去请安拜祭,何况听说近来朝中有大事儿,这些事儿媳妇也不懂,只得去求祖宗保佑老爷与两位少爷平安顺遂。”
几个灯笼聚在宋追惗玄色的襕衫前,照着他蒨璨玉琳华,翱翔九真君①。他稍稍偏首,笑对孙管家,“你瞧,女儿家就是贴心一些,可惜啊,我就没生?个女儿。孙管家,你将波斯进贡的哪个金骆驼香盒、一百零八颗的琥珀念珠给了这丫头。”
明珠笑开?了眉眼,连福了几个身,“谢谢老爷!”
人们拥着宋追惗相继错身而去,一片辉煌的灯火将三盏孤灯甩在身后。明珠目送着他青苍的背影,蓦然想起当年除夕,满天灿烂的焰火下,他清澈如水的目光,如烟花永逝于梦幻般的那年、那夜。
第二天一早,孙管家果然让人送来了那两样东西。一尺高的金骆驼上嵌着几颗细碎的红珊瑚,两个驼峰上均有小盖儿,能分别盛装两种香料。明珠让丫鬟将骆驼放于柜中,单留下了那条晶莹如泪的琥珀念珠。
只等春莺一来,明珠拈起那串珠子在手中把玩,慈爱地笑一笑,“大毒日的叫你来,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你,你们姑娘可好?如今宋知濯已有半个月未归家,少不得我要多过问过问你们。”
春莺腰臀挨的板子才好,这会?子瞧见她,只怕她又追究起那事儿来,引得宋知濯像秋雁似的也赶自己出去,那倒不好。故而不敢呛白,只瞥眼望着榻侧柱上挂的一片绿幔,喋喋嘟哝,“姑娘日日被关在房里,能好到哪里去?谢姨娘挂心。”
“你偏过脸来,好好儿说话!”侍婵指端一指,没多大好性儿,“哪有你这样回话的?连人也不晓得看?一下。”
“算了,”明珠笑笑地摆手,虎口挂着的念珠被阳光照得浄泚透彻,仿佛握着整个乾坤的清明,“怎么说话儿都是说,瞧不瞧人的有什么打紧?春莺,我且问你,我听见说你们院儿里丫鬟近日里都过得跟打饥荒似的,可我瞧了账,该给你们发的月钱都是照常发的,怎么还过得这样艰难?”
那琥珀晃过春莺的眼,使她生?出些难掩的嫉妒与贪婪,明澄澄地挂在她一张嫩白的小脸上,“姨娘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还来问我?大奶奶娘家出了事儿,爷又不在家,大奶奶四处打点探听,少不得花钱如流水,连嫁妆都尽数搭进去了,玉翡姐瞧着没钱了,就将我们的月钱都欺了去,就连我们姑娘一月二十两的月例都叫她拿了十两去!可不就是上下都过得紧巴巴的嘛,不像姨娘,手上握着万贯家财,哪是我们能比的?”
四下丫鬟听了暗笑,却瞧明珠端起一盏冷萃茶来,慢悠悠呷一口,手上的念珠甩到膝面莺色的裙上,“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可玉翡是大奶奶的人,我虽管着家,却也同你们姑娘是一样儿的,平日里玉翡对我也是吆五喝六的,我也不好说她,只好委屈你们一些了。”
言之,那侍婵不知又从哪里窜出来,手上托着一方髹红檀木盘,上头搁着四五枚戒指,分是翡翠、珊瑚、红玛瑙、蓝宝石,一颗颗足有小指节那样大,尽数托到明珠眼底,“奶奶戴戒指。”
自顾自地,就笑说起来,“要说委屈,我们做丫鬟的,难保会?受些委屈。跟什么样儿的主子,就过什么样儿的日子,都是这个道理。我们就万幸,跟了奶奶,从不招打吸骂,连一句重话儿都不曾对我们说过。甭管爷到不到我们这里,我们仍旧是红红火火的过日子,我说句巴高的话儿,我们这几个虽说是丫鬟,日子过得却比那些小门小户家的小姐还体面些,这都是奶奶疼我们!”
又有那侍梅出来凑趣儿,俏生生?地抬着下巴,“奶奶疼我们,还不止是在这上头,就说平日里那些好吃好喝的,都是分给我们吃,每月除了那些月钱,还额外赏我们许多。要说奶奶大方,还真不是奉承奶奶,月初不就才赏了我几匹缎子做衣裳?我叫人替我送回去给我娘,我娘见了,不知欢喜成什么样儿!”
一顿风言,吹起了春莺心内的怨天尤人,直抱怨世道不公,垂下头腹诽着周晚棠的潦倒落魄。眉眼低垂着,却窥见明珠已经戴好一枚蓝宝石的戒指,托举着手在眼前翻一翻。
稍时,明珠细细一笑,挽着念珠的手冲她招一招,“春莺,站那么远做什么?走进来说话儿吧,扯着嗓子说话儿怪累的。”待人行近,她的声音亦随之低下来,“春莺,我有心想帮帮你们,可你们屋里四五个丫鬟,倒叫我不知帮谁好。要不,你去替我问问她们,谁愿意帮我个忙,我便将这串珠子送给她。”
在春莺乍惊乍喜的眼色中,她提起长长一串念珠晃一晃,“这是早上老爷才叫人送来给我的。说是波斯国的贡品,摘这么一颗,就能在外头当六十两银子,我记得,咱们府里,大丫鬟的月钱是三两,像你这样儿略次一等的丫鬟月钱是二两。我想,大家必定都是愿意帮我的,还请你去问问,若问准了有人来,我赏你二两银子,可好啊?”
春莺面上立时迸出财迷心窍的笑意,一双眼流连忘返,紧追着那一串悠悠晃荡的珠子,“这还有什么可问的,我现就站在这里,哪里还用得着舍近求远?什么事儿,姨娘只管吩咐我去,我保管给姨娘办得妥妥帖帖的!”
“真的?……可我这事儿有些棘手,就怕你不好办啊。”
“棘手不棘手的,总有个法子去办,姨娘只管说来,我保证不说一个‘难’字!”
明珠斜睐一眼,就见侍婵上前,贴在春莺耳边细说一阵。那春莺笑面上果然渐渐泛起些难色,将明珠与侍婵复睃几眼,一时无有应答。
“怎么?你不愿意?”明珠挑一下眉梢,不急不躁地笑,“也是,你们主仆一场,你又是个忠心的,必定是不愿意做这种事儿了。这也没关系,我还是问问另外几个吧,保不准儿她们愿意呢?”
侍婵将春莺打量一眼,慢笑着退回明珠身侧,“春莺,你可想清楚了,你们姑娘现还被关在屋里呢,莫说等爷忙完这一阵会如何罚她,就说不罚她又比现在能好到哪里去?你们娘家府上原就靠不住,在这府里,也是处处受人钳制,你这样儿跟着周晚棠混,混好了麽也就是年纪到了将你配个人品稍好一些的小厮,一样是贫困度日,倘若混得不好了,也就跟秋雁一样,不知落到哪户不好的人家,或是落到哪个窑子里。不如自个儿有些银钱傍身,他日没准儿府里头就放你出去了,也好舒舒服服的过好日子不是?即便你一辈子是个丫鬟,有钱,也能当个体面的丫鬟。”
见春莺垂首颦额,似乎拿不定主意,明珠便将那念珠刻意在手上摩挲出蛊惑人心的声响,“春莺,你放心,回头要是宋知濯追责下来,我就将你要到我屋里来伺候好了,必定不会?牵连到你,你们姑娘至多也就是被退回娘家去。但?你若是为难,我也不勉强,我再问别人就是了。”
终有一霎,琥珀的碎光折入春莺的眼,就令她咬了牙横了心,“没什么为难的,我们就是丫鬟,终究是伺候主子的,总不好只替那个主子尽忠不替这个主子操劳。姨娘只管放心,这事儿就交给我来办好了,再过几天,正好儿就是张太医来诊脉的日子,我定然替姨娘办好这件事儿。”
太阳一点点偏落,廊庑下的光斜转,蝉蟾之声唱和着春莺的心满意足,她将那串宝珠卷提起对着日头照一照,笑容绚烂地融进周遭一片金暖。
眉消睡黄,玉屏水暖微香,密匝匝的花荫落在廊下。楚含丹透过稀薄的纱窗,望向外头几只翩跹的彩蝶。她的日子一直处于这样一种枯燥的宁静中,直到慧芳满头的翠珠摇碎了这一场魂断的岑寂。听见这一场波澜壮阔的珰环碰撞,楚含丹将眼摇向门下,望见慧芳一个十二分讨好的笑脸,随之自己面上亦调换出一个刻意的笑来,“慧芳,你可跟二爷求过情没有?怎么他还不说放我出去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