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逐鹿41(2 / 2)
阴郁、颓然,冷漠、苍白,看着她都仿佛有湿漉漉的寒气环绕过来,但那种美,却像是心头钻出的藤蔓,于漆黑所在依然肆无忌惮地延生,张牙舞爪地缠绕,纵她同为女性,都难忍住内心的悸动。这叫她尴尬又无措,她控制不住地想起乳母与宫侍们的话语,也难免心生些许疑惑,“祸国妖孽”,莫非真有所谓的“妖孽”说法,否则怎难理解她这种天然就该是处在对立面,理应轻蔑她、敌视她之人,如何也会生出这种没来由的怜惜之情?
要知道,那是有弑夫的蛇蝎心肠并且将要夺了她夫君的女人,如果自己不是被妖孽迷惑了心智,缘何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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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思乱想片刻,魏秀身为王后,以十数年时间蕴养出来的坚定与理智到底还是占据了上风,所谓“祸国妖孽”只不过无稽之谈,这世上对女子的倾轧与压迫如此之深,将国家兴亡天下大势归于一个女人身上的说法何其荒谬,如果如此玄妙当真应验了的话,那她的王上这些年来筹谋征战的所作所为,又还有什么意义?
所谓的殷氏女……到底也不过一个可怜人。
千叶当然没工夫去看前方的某人是如何说服她自己的,她静静地思考着这一趟能带给自己多少益处。
事到如今,她的直觉告诉她,褚赤狂热执着的真相,多半货真价实。
全天下都能被成帝蒙蔽,但温皇后怎会不知道自己拼了命生下的孩子是男是女?
大概当年的温皇后也不知道自己的夫君如何豪赌,但她是何等聪颖之人,必然从中觉察到了蛛丝马迹,她知滋事重大,自然不可能与成帝对着干,甚至成帝这瞒天过海之计能如此成功,未免无她在背后处理细节帮衬清除痕迹的缘故。
所以,温皇后对个中真相究竟了解多少,谁也不清楚。
恒襄当然不可能知道千叶的身世还有这种奥秘,但他为王的本能也会下意识怀疑一下温皇后要见她的缘由,毕竟两人之间若说是有血海深仇也不为过,虽说并不觉得这两个会对彼此不利,因温皇后与千叶对他来说都极为重要,所以他难免多加一个心眼。
恒襄既答应了温皇后见她,亲自来请的又是康乐王后,千叶自然就明白他对于自己的忌惮。
男人啊,爱得再热火都不会失却自身最后的底限,她的高深莫测与冷漠多变叫他迷恋,但正是因此,他绝对不会给予她最深的信任,相反,魏秀作为他的妻子,才真正叫他敬重且信任。
因此,康乐王后同行更多的是从旁监视,那么见面时千叶与温皇后各自怎样的反应,才能避免露馅,就要看双方有何等默契了。
一个缠绵病榻二十多年、堪堪吊着命的妇人,会是个怎般模样,千叶已有想象。
她对比着单世昌刚死那会儿,自己最糟糕最痛苦时候的模样,想得再瘦削再憔悴一些,倒也能猜到几分对方如今的样貌。
事实上,再见到温皇后的时候,连魏秀都惊诧了片刻。
——温皇后披上正装,梳好发髻,穿戴齐整坐在宫中正位上,安静地等着觐见,乍一眼,竟还能看到几分当年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后丰神秀丽大气磅礴的气度。
厚厚的脂粉叫她的气色看上去好看一些,但苍老清瘦的脸颊依然是再华美的装扮都掩饰不住的枯槁,她虚弱的身体已经撑不起这身装扮,即使算是正装里的常服,衣料对她来说已经显得厚重,搭配着珠饰佩玉更是她难以负担的重量,但她挂着这身整齐的装扮纹丝不动,甚至是垫着厚厚的褥子、倚着榻屏才能勉强维持住坐姿,但这一切都无损于她的高贵,那股子坚韧与顽强之意融合在她与生俱来的贵重与大气中,倒叫人忽略了衣服底下空空削瘦的身体,以及即将燃尽的生命光火。
最重要的是,她那双深深凹陷的眼眶里,填着一对明亮的眼瞳,温柔又静谧,和缓又慈悲,仅仅一个眼神就叫人想到和风细雨柔美多情般的春天。
魏秀心中猛然一跳,怀疑这是回光返照,但看看温皇后身侧的贴身侍女,眼中虽有担忧但无绝望之色,知晓温皇后虽在扛,却并不是透支生机般的方式,又想想自从对她透露了皇子仍活着且正身在兴州的消息后,温皇后确实又燃起几分求生之志,倒也暂时放下了提着的心脏。
她对着温皇后慢吞吞一礼,便站到了一旁,侧身往殷氏女脸上看去。
千叶原以为自己会无动于衷,但当她抬着头仰视那个人的时候,心脏之中依然泛出了仿佛针扎般刺刺绵绵的痛楚。
对视一眼,对方的眼中静默如常,她却感受到了一种高远得像是天宇浓重得像是海洋般的爱意。
她注视着千叶,那爱就如云雾一般飘到她身上,萦回在她的发间,如柔软的双手般抚摸着她的脸颊,她甚至袒露着自己的灵魂,对千叶无声地诉说着那些深藏在时间里永不能开口的疼惜与祝愿。
周围人感觉不出异样,因为她一直就是这样的眼神,她在缠绵病榻眼睁睁看着生机流逝的时候,对于这世间一切生命也是这样的态度,温柔又怜悯的、充满希望与爱意的,对花器中一支盛开的鲜花,对瓷盘中一只飘香的瓜果,对她身边巧笑倩兮的侍女,都是这样的眼神。
温皇后实是这世上最温柔宽和的女人——可没人知晓千叶在这瞬间感觉到的温暖。
那股暖意与五脏六腑中充斥的寒意相互交错,随着奇经八脉纵横到全身上下,连同她身上那股湿漉漉雾蒙蒙的气质都像是被驱散了几分,于是更显出些许真实之感。
“你叫……什么名字?”温皇后慢慢说道,声音很轻,大约是说话对她来说都有些为难,气音很重。
“殷和。”
“和”是一个极富释义之字,但无论哪一种释义都美好,为她取这个名字之人,必定对她报以极深的寄寓。
温皇后轻轻吁了口气,也无法捉摸清楚她究竟是欣慰还是叹息。
千叶还有话没有说完“这是我的老师为我取的名字,但他们更喜欢称呼我的小名。”
她淡淡道“据说……我母在生我前,夜梦黄金树,有千叶烁烁,光华遍照……因此为我取了小名叫千叶。”
一个母亲,对一个孩子予以这样的小名,只能证明这位母亲的拳拳爱护之心。
魏秀又看了一眼,这应当说的是殷夫人徐氏吧,殷氏女能知道这一些,应当是辗转逃离成帝的追杀时身边尚有徐氏下仆,其言流传下来才会为她所知——这样的话说出来,只能更令温皇后感到悲伤吧,造成她苦难的源头正是她的丈夫,是她所生下的孩子——温皇后本来就是一个敏感细腻极富同情心的女性,会因这话而感伤也是免不了的事实。
所以她看到温皇后落下了眼泪的时候,并无多少意外。
苍老憔悴的妇人面上未有多少动容,只是那对还有着灿灿明光的眼瞳里落下了眼泪,并不浑浊,反而更显得那对眼睛清亮。
她连擦拭自己的眼泪都做不到,只是缓缓闭了闭眼,压抑住几分心头的喜悦,不叫任何人窥探出她的狂喜。
“好名字……”
她许久才睁开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就像是要将胸腔中那些病弱浑浊的气息都给吐尽,然后她断断续续咳嗽了好一会儿,眼神又聚焦在千叶身上,依然是那么轻柔怜悯,连说着叫人意想不到的话时,也是那么温和“你恨吧,恨吧……”
她慢慢地吐着这些辗转多年难以倾诉的字眼“应该恨的……所有人,都会原谅你,所有人……好孩子,只管你自己去恨。”
温皇后用带着水光的眸子深深地凝望着她,就像凝视着什么美好的、稀奇的、珍贵的宝物“该朽烂的,就如我一般……倾覆,也无干系……该沉没的,就永远消失……你不用担心,也不用……原谅……”
“去恨吧……”
魏秀大惊,她完全听不懂这话语是什么意思。
她的视线从艰难谈吐的温皇后身上挪开,只看到沉压压立在宫室之中冷漠如常的女人,她的乌发如暮云般浓密而绵长,面情漠然如冰雪冰洁而成的塑像,眼瞳静静幽幽像是蕴着一潭水波,有纤细的水流在里面涌动的错觉,但终究又归于毫无波澜的死寂。
她近乎是耐性地等待着对方说完,然后轻轻接了一个字“好。”
一老一少的两双眼睛再次对视,千叶拢着袖子,端着掌中的手炉,说完这个字之后只停顿了片刻便猛然转身,大步走出门去。
“王后!”魏秀身边的女官对她这般的放肆行径极为不满,“她竟如此……”
“殿下?”侍奉温皇后的侍女们也有些疑惑。
温皇后没有笑,也没有落泪,她只是静静看了眼宫门,缓缓吐出口气“我累了……扶我躺下。”
魏秀匆匆告退,走出门外,却发现千叶并没有离开,而是立在廊下安静地注视着甘泉宫中庭里的植栽。
这宫室的一切配置都是极好的,即使是寒冬之际,庭中依然有绿植繁花,梅枝展露着身姿,有暗香盈盈,在如此疏朗雅致之地,那个女人也不显得多阴郁漠然,她一身素衣,衣上绣纹极少,但垂手而立之时自有一番清疏风雅的美态。
魏秀的脚步出现自己也没有觉察的停顿,随即坚定下来,一步一步走到她身侧。
“单夫人。”
千叶有一瞬并未听到旁人的话语。
她惊诧于自己此时的状态,感觉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暖的,又疑惑于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触。
这就是母亲吗?
这就是无法切断的血脉吗?
然后她慢慢地转过头看向魏秀,轻幽的视线像是直直能射进心里去“王后,这个牢笼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