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楼江月(肆)(2 / 2)
“具体是什么人?”孟娘脸色已不大好看。
宋虔之右手提起酒瓶,往她的空杯里注满,笑道:“自然是坊间都如此传了。江月先生在民间大有名气,想必仰慕者众。这位姐姐是有福气的人,江月先生来时都住在你那里吧?”
孟娘眼角又红了起来。
“什么福气。”她憋在胸中那口气舒了出来。
宋虔之一脚随意曲着,右手肘按在膝头,生得唇红齿白,正是少年人最得意漂亮的模样。
孟娘对这漂亮少年郎生出几分亲近。笑脸总比冷脸让人受用。
“大人还有什么要问?”
宋虔之看一眼陆观,得意洋洋地挑了挑眉。
陆观只当没看见。
“平日江月先生都与什么人来往?可有朝中官员来章静居找过他?”
孟娘仔细想了想,答:“有不少,都是为了求他写词的。”
“你还记得大概有哪些人吗?”
章静居虽是为平民所设,四品以下的官员常来这里,往上走便是去城西那一片。
宋虔之说通了孟娘,想让她说出那些官员的名姓,想不到孟娘还会写字,就让人拿来笔墨纸砚。
“我以为你略识得几个字,想不到字写得这么好。”宋虔之忍不住赞道。在章静居这等地方,能有认字的女孩已足以让人觉得惊讶。
“都是江月先生教的。”孟娘小声说。
宋虔之将名单给陆观。
“你那里还有江月先生写的词吗?”
孟娘眼神黯然地摇摇头。
宋虔之心下就明了,安抚几句,劝陆观吃了几杯酒,不用孟娘伺候,宋虔之给了她十两银子,让她先出去。这下打发走弹琵琶的姑娘,宋虔之声音格外的低。
“陆大人怎么看?”
陆观漠然道:“要找出两日前到章静居来取走楼江月行李的人。”
“这人怕不是汪大人府上的。”
陆观:“是不是走访过汪府就知道了。”
宋虔之喝了口酒,今晚陆陆续续喝了小半瓶,他的脸和脖子透着红,眼角略微湿润。
陆观不经意间看了他一眼,登时觉得心火烧得更旺,慌忙将眼睛移开。
“汪府要是查不出什么来,这条线就断了,只剩下秦明雪了。年后再过不久就是上元节,林疏桐死了,不知道谁顶她的缺向皇上献舞。这两桩案子现在都捂得严严实实,外面还不知道,皇上到底想查个什么结果,陆大人,你我是一条船上的,你防谁都行,唯独不能防我。”宋虔之想往旁边的靠枕上倚,不小心靠偏了,躺在了席上,好半天才爬起来。
屋里静得很,楼下的喧哗声很响。
“我不知道皇上想查什么,但你知道汪藻国不是真凶。”
宋虔之想起来,点了点头:“你在宫里问过我,是,他不是真凶。刑部说他是。”想到什么,宋虔之不禁笑出了声,“陆大人该不是真的为了查明真相吧?”
“有何不可?”陆观正色道,“汪藻国上有五十七岁的母亲,下有十五岁的女儿刚定了人家尚未出阁,刑部不能这么草菅人命,任凭什么官,都不能草菅人命。”
宋虔之愣住了。
他年纪虽小,在秘书省四年间,杀过的官员却不少,都是按照苻明韶的意思,尽职尽责做好一把利刀子。
桩桩件件说不上草菅人命,当中也有不少人法外开恩是可以不杀。此刻,陆观的话有如当头棒喝,令宋虔之酒醒了三分。
“陆兄,你知道皇上登基之前,在衢州求学,给自己起了个字,叫什么?”
陆观拿杯的手一颤,酒液滴到席上。
那一日春光正好,他与苻明韶都是入学才三年的学童,窗外嫩柳垂挂,随风摆荡。
“陆观,你看,我给自己起了个字。”
陆观凑过去看,便觉得好笑。
“真不要脸,哪有人称自己无过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苻明韶撇撇嘴,大声嚷嚷:“我就是无过,我就要叫这个字。”
陆观拿他没办法,只觉无奈。
“我也给你起一个吧?”苻明韶正在兴头上,想了半天,“你就叫舜钦吧,如何?”
“何意?”
苻明韶哈哈笑了起来:“没什么意思,好听呗,你觉得好听吗?舜钦兄。”
孩童稚言还在耳边,与宋虔之说话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们皇上的字却叫无过,天下人都可以错,唯独他不会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陆大人,你的性命与这两桩案子绑在一起,要是皇上有什么圣意,你千万不能瞒着我。”宋虔之边说边仔细地瞧陆观,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
陆观仍是冷脸:“没有。”
宋虔之看了他一会,觉得没劲,沉默着饮酒吃菜,吃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将领扣系好,回头见到陆观也已穿戴整齐。
今夜依然一无所获,汪府那条线,宋虔之没抱什么希望。出门下楼时,宋虔之不提防差点被个醉醺醺的人撞飞,他身体一歪,被陆观接在怀里,宋虔之闻到一些药酒味,是陆观身上的。他本没喝醉,与陆观一番交谈更加清醒起来,站稳脚凭借楼梯扶手站直身。
“三弟?”撞他的人惊喜道。
宋虔之凝神看去,冷笑道:“大哥。”
陆观听出这句“大哥”当中透出的厌恶,对方却热络地与宋虔之好一番交谈,还在楼梯上,死活拉着宋虔之不撒手。
“我们还有要事,先走。”陆观上前去扯开覆在宋虔之手背上那只碍眼的手,推着宋虔之下楼。
章静居外人来人往,街上行人比他们来时少了许多,冷风迎头一吹,陆观舒适地微微闭起眼。
“多谢。”
陆观侧过头去,只见到宋虔之显得落寞的背影,他大步走进人群里,就这么孤零零一个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