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残血ing(2 / 2)
“荒原上什么时候都没少过流浪的人,可甘草台本身又不是城池,那些‘野狗’不愿意交城税,就去格萨尔的地方摇尾乞怜,还沿着甘草台边沿搭房开荒,说是草棚都是抬举他们了,那些胡乱开出来的荒田,远看跟皮癣一样……”
因为旁人若有若无扫过来的视线,图一陡然意识到自己说的有点过,声音便不自然的降低了些。
但在莫名自尊心的驱使下,少年人依旧愤愤的坚持嫌弃完下半句:“要我看,就连宫城背阴处长起来的爬墙藤蔓,都比他们美观!”
“你这样说不对。”
反驳他的人阿卢。
“格萨尔穆勒没有驱逐他们,就意味着他们的存在是被允许的,”木讷少年的声音不大,但意外的很坚定:“如果格萨尔穆勒都允许了,你有什么资格对此发出质疑?”
语气那叫一个义正言辞,掷地有声。
至于【格萨尔穆勒】这个词……
这其实是高珣在荒原兴风作浪十几年才混来的大号,勉强意译一下,大概可以理解为【远无边际的天空】。
在简陋的赞美诗中,它高于太阳月亮和星辰,甚至高于光明和黑暗。
因为在荒原人的神话概念里,日月星辰都点缀于天空之上,而一切光明和黑暗的昼夜变更,都来自于天空颜色的变换。
简而言之,是个神名。
事实上,在较为落后的自然崇拜状态下,人类想象中的神明必然都高高在上且不可冒犯,但这种过于卑微的初级宗教思想,又是对物质发展的一种禁锢。
因为崇拜山神不开矿,因为崇拜河神不挖渠——要是再因为崇拜什么自然之神,就不打猎种粮……
那大家干脆一起死了算。
高珣打从十七年前决定发展荒原开始,就致力于更改广大荒原群众的神明观,最后甚至不惜现身说法,拿自己当典型用。
可惜屁用没有。
群众们把显然把对于概念化神明的崇拜,延伸到了她这个神通广大的活人身上,然后逻辑一顺,哎呀对手原来是个神呢,那我们一路被吊打都是有理由的!
虽然确实是理由啦,但这一波反向操作不止没能成功科普,反而让荒原人在拥有了明确的神性寄托,加倍的狂热了起来。
可烦人。
事实上,在文明久远的各大国所固有的观念里,是没有“神”这个概念的,足够详细的神话,甚至可以直接等同于历史。
但王族的定义冗长复杂又稍显特殊,解释起来不止难为她的口才,还难为荒原人的脑子。
聋子何苦难为哑巴呢?
后来没过两天,曾经因为大杀特杀在荒原人气极差的高珣陡然发现:自从她转行做神以后,大家都都变的超级乖巧,积极上税不说,甚至出现了小部落融合成大部落,集结人手扩大生产力的迹象!
他们召集青壮,磨刀霍霍,挖完了石头凿石壁,万众一心的——
——给她造神庙。
朋友们,莫得神庙我可以住宫阙,但莫得种地,你们就要饿死了啊喂!
高珣那会儿想发展这里了,自然也不会简单粗暴一个屠字儿,表面功夫做到极致时,甚至写了亲笔信,让(当时还是完美卧底状态)的邗江亲自送到了那老巫祝手里。
第二天邗江瘫着脸回来,说这事不行。
高珣:为啥?
邗江:老头不认识字。
高珣:那你不会给他读?
邗江:读了个开头,您写了个敬语,老头一听,激动的嗷一嗓子撅过去了。
高珣:……
高珣:然后呢?
邗江:然后他含笑九泉了,我就回来了。
高珣:……可你这汇报里写的是【完成】吧,我记得蚌珠儿回话时说过,他们现在不修神庙了啊?
邗江:是啊。
邗江:那老头不死了吗,他辈分大,又是神丧(因神而死),得要风光大葬呢,现在七个大部联合一体,先给他修坟。
高珣:在……我的神庙里?
邗江:不,在你神庙雕像的脚底下,神庙里要立碑呢,没地方放他。
高珣:……
邗江:大千岁还要问别的吗?
高珣:……
邗江:不问了吧?
高珣:……不问了,头疼。
邗江:确定不问了吗?
邗江:确定了就行。
邗江原地静立三秒,突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邗江:我踏马忍了一路了,这帮本地土豆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邗江:他们要给你雕个半裸的神像,光脚。
邗江:然后那老头的坟包就是你大脚趾头——
邗江:十个指头,正好十座坟头,你的脚哈哈哈哈哈哈
高珣后来也悟了,所幸就不费那个劲,搞什么知识普及了。
下神谕可不比下命令好玩吗?
命令还会被魔音灌额,神谕只会被奉如圭臬。
十年八年就是荒原的一代人,这都十七年了,年纪小点的荒原人,生来就在天河之下,仿佛鱼生河底,刮风下雨采水浇菜,都是天上纵横的水脉调节的,他们对于【天空】这一存在的所有概念,基本就等于高空中纵横的水脉。
也就等于格萨尔穆勒。
等于高珣。
于是,在阿卢正式抬出了格萨尔的名号之后,这个话题图一就完全不能去反驳了。
小年轻的嘴巴张张合合老半天,全是被一个木愣的同龄人教训了的不服气。
最后他憋了半天的气,干脆放弃这个话题,聊起了别的。
“据说像甘草台那样的存在,帝国的京畿里还有三十三座,你说那么大的地方,他们怎么住的满啊……”
图一才说两句,语气又情不自禁的带上了略显梦幻的傻气,听得不远处站在树下的人满脸黑线,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人比他们多一件大斗篷,乍一看仿佛是块发霉的灰布成了精,是中途才加入这边队列的,耳朵上也没有巫蛊的标记,一直沉默着。
现下,也不知道是被哪句话激起了谈兴,那男人稍稍撩起了斗篷的帽檐,自然的插|入了两个少年人的对话。
他告诉他们说:“地国天都的三十三阙,从来都不是纯粹的宫室,虽然确实是为每一代储君分别修建的寝宫,但等储君登基后搬去落日台了,空下的宫阙,就会被改建成书院。”
“书院?”
“就是学习的地方,”兜帽男解释了一句,“来来往往什么人都可以进,审查相当宽松,你们以后要是能到天都,也可以进去的。”
“可是……”
阿卢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抿着嘴唇质问他道:“人怎么可以踏足神明的地方呢?难道他们还胆敢在神明就寝的地方留宿吗?!”
那人慢吞吞的“嗯”了一声,歪头想了想,说当然不可以啊。
“但不住人,也可以放东西啊,你看,这世界上总有些东西,是可以同神明比高的,对吧?”
“比如?”
“比如知识啊。”
面对图一几乎咄咄逼人的态度,那人兜帽底下露出的半张脸却漾起了笑意:“一切已知的,未知的,正被探索的,又或是将被猜想的,都是人世间无与伦比的财富……”
说到这里,他不知道想到什么,不自然的顿了顿,半晌后才继续道:“你们要是去了天都,可以把三十三阙的中央书楼都逛一遍。”
“因为每一幢立于中央书楼,都曾经是一位地君的寝室。”
“哦,错了。”
这人兜帽下的笑意更显了,轻声自我纠正说:“现在还是三十二幢。”
他本就是后来的,又一直孤零零的站在边缘处,但阿卢此时乍一看这半边笑脸,没由来的打了个哆嗦,莫名觉得之前那景象,根本就不是他们孤立了这个后来人,而是这个男人,自顾自的孤立了他们全体。
那边厢,男人很认真的笑了一会儿才够,兴起后又低声哼哼了两段小曲,哼完了,他才缓缓打了个哈气,自言自语似的小声说:
“等你们的格萨尔穆勒真的活着坐上了那个位置,她留下的储君宫,才有资格做第三十三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