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十九(2 / 2)
是受降时。魁梧的蛮族将领右手包扎,见岑滞云时匪气十足地笑了声:“托你和你妹子的福,险些再也拿不动刀。”
岑滞云笑:“那岂非美事一桩。免得大人再杀生了。”
姒违怎听不出他话里挖苦。
交战间,互相都杀了彼此成千上万人。要追究,也是血海深仇,但武将之苦,又教人惺惺相惜,就此别过便是至善至美了。
于战场上岑滞云已然是能独当一面的大将军之子了。然他年纪这样轻,全京城贵女们无一不是虎视眈眈的。光是他凯旋那一日,寻常百姓家倾巢出动不提,就连官僚贵族家,也几近是一一遣人来岑府道贺的。若非家主谢客,只怕岑府的门槛都要踏破了。
岑威道,古有仲永泯然众人。舞刀弄枪、动众行军之事,滞云贤于材人远矣。他不希望岑滞云耽于饮食声色。
自然,也不过是冠冕堂皇之辞罢了。
继子的风头盖过老子,那还了得。
退一万步说,方才进岑府时,滞云早不知杀过多少人、见过多少皮开肉绽血流成河的光景。
他是刺客头子,拿刀抹人脖子时眼睛都不多眨一下,旁人流血多,自个儿流过的血更多。只不过活到最后、笑到最后的总是他,仅此而已罢了。
公子说,你是杀不了岑威的。
光阴似箭,头一回听见这话,乃是天命在江南那艘船上刺杀告败时。岑威不愧是号称上下五百年唯一配得上大将军之名的武将,轻而易举,不过两三下便稳定军心,做了拉长战线的部署,当即将人数处劣势的刺客推入消耗中。
不得已唯有拆开锦囊。公子已料到岑威的下一步、乃至于下下步棋。
他命滞云去假扮岑家的继子。
并非为的伺机而动刺杀岑威,来日方长。从军事上来说,借岑威之子这个头衔所能取到的东西可不少。
夜色沉沉,岑滞云立在屋顶上,没来由的,倏忽间忆起先世与今生两辈子里,公子都同他说过的这句话来——“你是杀不了岑威的”。
往昔他有过片刻不甘,不过转瞬即逝,毕竟那是公子说的话。自他二人认得起,公子就从未有过错的决断。
岑威的的确确是前所未有的盖世英雄,他率军列阵出征打仗,是堂堂正正战斗的将军。而滞云自幼习得的,本心不过是活命,所做的不过是无止境地杀人。
岑威得道,而滞云失道。
他杀不了岑威。
候得疲了,岑滞云坐下身来。分明也是不小的动作,却是分毫响动也不曾有的。他坐着,渐渐听到身下透过砖瓦传来男子浑厚阴鸷的嗓音。岑威说:“青音,为父喜欢听话的狗。”
滞云默不作声,只管将余下的话一并听了去。
待最后一句的“青音的本分”作罢,她告退,一步一个脚印、极其平稳地离了去了,岑滞云方才从新站起身来。
绛紫色透着黑的夜空里,年岁分明还是少年的男子仰起脸。今夜无月,他徐徐抬臂,抵死用力地压住双眼,嘴角仍抑制不住地上扬。
若非是在这般时机、这般地盘,他只恐自己会笑出声来。
随后被唤去的便是他。
这倒是意料之外了。
岑滞云未料到,恐是连岑青音都想不到。
二度为岑氏子女了,许他们都从未见识过岑威的真面目。
岑滞云唤了声父亲。原先三男岑络在的,亦是被支开走了。岑络性格素来火爆,却又并非似岑韶越那般小孩子脾气,也的确有些本领。西南一战,他总以为是岑滞云抢了他们亲生子的功劳,于是擦肩而过时甚至刻意撞了道滞云。
滞云不为所动,岑威抬了抬眼,轻声道:“你休要同他计较。”
岑滞云道:“父亲有何吩咐?”
岑威道:“你觉着你六妹妹如何?”
岑滞云正喝茶,险些呛着,却不敢咳嗽,唯独在心里头骂自己,又不是要替你说亲。于是故作镇静道:“六妹妹的年纪该嫁人了。”
说诸如此类的话不过为了撇清关系,教人不起疑心。
“此事暂且不谈。青音是个好孩子,只是,”岑威道,“好孩子时不时也会教长辈伤心。滞云,你亦是个好孩子。这点道理,你可明白?”
岑滞云沉默了半晌。少顷,他将茶盏拿开,恭恭敬敬跪在父亲跟前道:“孩儿愚钝,年少轻狂,冲撞过父亲大人。还望父亲大人恕罪。”
他头伏得很低,岑威的威压却如寒意自脊背上涌,密密麻麻,使人战战兢兢。
继而是岑威充斥着高高在上的傲慢质问:“你是派得上用场的狗么?”
仿佛机关运作一般,滞云答:“是。”
“那庆功宴时,你替为父除掉岑六罢。”岑威睥睨着,要教他们狗咬狗,他不屑地冷笑说。
“是。”岑滞云不掺杂感情地回答。
他没有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