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进宫(1 / 2)
过了八月节,青花蓝一样的透亮天儿没持续几日,疾风卷着层叠的黑云从天边横扫而至,泼墨挥毫般降下一场秋雨。豆大的雨点砸到地面上,缭绕的土烟还没腾起多高,又被密匝的雨帘子倾数打回了原形。夹门帘被邪风掀起,任这股寒凉登堂入室。
宗妮坐在书案前整理这月的铺子进项,秋风卷起熟宣纸的一角,刚刚落笔写下的小楷,歪扭出一条墨汁尾巴。宗妮起身去关槛窗,月华裙幅上淡绘的花色随风而动,那抹晕耀从五色褶裥顺流而下,惊醒靠墙而睡的小丫鬟。
福珠揉了揉眼睛,再睁眼那抹倩影重新坐回案前,头轻轻偏着,只看得清半张脸。饶是这样,福珠也觉得宗妮是最美的。姑娘不爱敷粉,脸皮却嫩得通透无暇,不像别的姑娘厚粉重铅掩饰瑕疵,是禁得住细细打量的。柳叶眉下一双葡萄粒般的瞳仁坠入盈盈秋水之中,那羽睫像荡起的浪花向外翘着,轻眨之间敛进光华。姑娘也爱笑,笑起来连酒窝都盛满喜悦,这时候会轻轻遮住贝齿,不会叫人瞧满那百媚生。
福珠不掩饰自己的喜爱,总爱盯着宗妮看。宗妮被她看久了,便开口问她:“你瞧我干什么,我脸上有宝贝?”
福珠爬起来,壮着胆子胡诌:“姑娘浑身上下都是宝贝,就是心眼小,不让人瞧。”
“上午吩咐你收拾冬衣喊累,饭后任由你一劲儿睡着,这会儿目瞪地瞧人,是不是偷懒不想干活。”宗妮搁下笔,将账簿收拢起来。“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赶紧将冬衣择出来,等天晴了晾晒好,天一冷就可以穿了。”
老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凉,这雨落下来,秋风一扫,凉意便紧跟着上门。父亲双腿有旧疾,每年过了秋分便钻心地疼,少不了多添些衣物暖着。祖父上了年岁,隔三岔五总闹膝盖不舒坦,入冬前这爷俩的厚衣裤都要提前备好。
福珠脆声应下:“姑娘真是未雨绸缪,这雨还没下完就想着择冬衣。咱家如今都靠姑娘掌舵,您巾帼不让须眉,根本不差男儿当家。”
宗家世代家族兴旺,可惜到了宗妮这辈,就只得她这一个姑娘。祖母在世时生了一场重病,宗妮的母亲邱月清刚诞下宗妮,还没出月子便忙前忙后伺候婆婆,结果落下了月子病,郎中一探脉,再难生息子嗣。宗父重情重义,守着一房妻女过日子,将独女当男孩养,养着养着便将碧玉年华的姑娘养成了肩上挑大梁的小管家。
宗妮瞧了眼笑嘻嘻的福珠,抿唇笑道:“天棚鱼缸石榴树,老爷肥狗胖丫头。我这家当的不好,前边说的一概没有,净留下胡诌偷懒的胖丫头了。回头替你找门亲事打发你嫁人,让你自己体会当家的滋味。”
福珠脸一红,再不敢跟姑娘吵嘴杖,每次乘兴都被姑娘三两句话拆解,半点好处都捞不到:“姑娘别闹我,我闭嘴干活还不成。”
帘子挑开,却看见家中的小厮跌跌撞撞跑来,慌里慌张地朝里喊:“姑娘,您快去前院,宫里来人了。”
福珠反应快,问来人:“瞎叫唤什么,先说怎么回事?”
小厮站在廊下直打摆子:“宫里的太监带着口谕来的,进门阴不阴阳不阳地直道恭喜,问啥只说人齐了再揭晓,小的也是一头雾水。”
太监无利不起早,可宗家离开朝廷已有两年余,这喜来得着实古怪。宗家世代为宫廷御厨,专给皇帝做芸豆卷,自打老祖宗侍奉明贤皇以来,经历了改朝换代春秋轮换,到了祖父宗齐嵊这辈儿已有三百余载。御厨可世代世袭,但传男不传女,老天爷没给宗家留传承人,两年前,祖父因年迈致仕,彻底终结了御膳世家的历史。
按说子嗣寡薄供职有缺是要追究的,恰逢九五之尊下旨施恩,满两载未传膳者可领赉钱出宫自寻出路,这才让宗家逃过一劫。两度春秋都未能让鎏金宝座上的天爷留意,如今却突下口谕,宗妮不由得心下一跳,连忙取了油伞往前院赶。
秋雨绵密得像筛下来似的,落在伞上沙沙声簌簌,却掩不住砰砰的心跳声。石青砖上积了水,宗妮来不及躲避,狠了心淌了一路,赶到时鞋子已湿了大半。
来的太监戴着顶子,八字眉皱着,坐在天棚下的石凳上一脸不快。宫里的太监也分三六九等,戴着顶子的多半是主子身边说得上话的,这种人不能得罪,惹他们不高兴便会使坏心眼下绊子,搅得人不得安生。祖父尚在宫中当值时常说这种人是下三滥,连狗都躲着走,宗妮别的话没记住,这话跟真经一样记在了天灵盖上。
看这情形不善,想是等得不耐烦,宗妮紧走两步,挨到母亲身边,朝着太监一福身,颤着声回:“对不住,让您久等了。家中仆子不懂规矩,没给您备火炉热茶,让大人湿着袍子干等。我这就给您取两件新袍换上,别连累您跑这么远的道还受了凉。”
“不敢当姑娘这句大人,”太监挑了她一眼,不急不忙地站起身,“都别忙活了,今儿是来传圣上口谕的,可不敢随意闲怠耽误时辰。既然人差不多齐了,那便接旨吧。”
太监嗓子又细又尖,万岁爷的一句口谕,从他嘴里喊出来,拉长的声儿比苍穹降下的雨线还长,不仅声儿长,声口还格外凄惨,尤其听到“宗家后人,进宫伺候”八个字时,宗妮已经感受到膝下雨水穿透裙幅,浸入骨头缝隙里的湿寒在直穿五脏六腑。宗齐嵊带头谢了皇恩,颤巍巍地起身,苦着脸问:“谙达,您可得给宗家出出主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