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第 93 章(2 / 2)
林玉婵在镜子里一看,觉得自己平白年长十岁,确实……挺端庄的。再想象一下自己点了红唇、涂了胭脂、描了黛眉的样子……
嗯,确实很像清宫电视剧的定妆照,专跟小白花女主作对的反派皇贵妃。
除此之外,她的审美和土著相差太多。大家都叫好,三人成虎,她也就觉得……
嗯,还行吧。
自己怎么看不重要,重要的是小潘夫人得觉得她稳重、亲切、值得信任。
她笑道:“浆洗固色过了?那我就穿着回家啦。”
毛顺娘赶紧哀求:“别,快脱了!你要穿着它,我在你旁边就成小丫环了!”
林玉婵扑哧一笑,配合着解下裙子。腰带一松,那裙子哗啦就掉地上了。那上衣扣子紧实,她一个人居然伸展不开,解不下来,还是裁缝帮忙才脱下的。
……难怪古代贵女穿衣都得让人伺候。
林玉婵抱着这包沉甸甸衣服,谢了小囡,先把她送回徐汇的家,然后自己北上回虹口。
路程太远,叫了个小轿,到苏州河摆渡下轿,过河之后步行就可以了。
其实近年有洋人为了方便出行,集资在苏州河上造桥,名为韦尔斯桥。外国人免费,华人收过桥费,一次五文。
林玉婵不缺这五文钱,但她不愿当这二等公民,因此只要不赶时间,还是坐摆渡。
等船的时候,忽然看到一艘挂着义兴旗号的货船抛锚卸货。
林玉婵心中一动,跟那船上大哥打个招呼,讨了个跨板,跳上船尾。等卸货完毕,搭着便船,随波就到了义兴码头。
反正下午也来不及开业了,去跟自家打工仔炫耀一下:我也有上档次的新衣服啦!
潜意识里还有个念头:因着身高体重年龄的劣势,平日苏敏官老是觉她好欺负。今日她也“端庄”一回,压他一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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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义兴一看,打工仔恰好在,而且正身体力行地跟船工一起修船钉木板。秋日寒意微凉,他却汗湿衣衫,穿的是干力气活时的粗布灰衫,裤腿袖口都蹭得有灰。
不过即便邋遢如斯,在一群黑粗船工里,他也是个最靓的仔。垂着眸,极其专注,用力的时候筋肉绷紧,嘴唇微微向下抿。
别人修船像修船,他修船像创作艺术品。
林玉婵一眼瞧到,顿觉有点惭愧。这种时候跟他秀华服,不是欺负人么。
不过苏敏官已经看见她了,朝她点点头,还是把手头事做完,才快步走来。
“林姑娘,有何指教?”
林玉婵顾左右而言他:“嗯……想来你这喝口茶。”
这借口有点拙劣,苏敏官显然没信,不明显地笑笑,随手拿个帕子拭汗,说道:“茶室等着,我稍后就来。”
茶室等了十分钟,苏敏官推门,林玉婵眼前一亮。
居然已经彻底洗过一遍,换了新衫新鞋,腰带上低调缀着个小珍珠坠子。
身上还带衣柜里的淡淡樟木味。鬓角似乎还有水痕。
林玉婵:“……”
男生的效率啊。
以及,没辫子洗头就是方便。
既然如此,那她就也不客气了,抖开包袱跟他显摆。
“重阳节,穿这一身去截潘夫人。”她笑道,“不会把她压下去吧?”
苏敏官知道她准备充分,没想到衣裳都整身新做,真是下够本。
要知道,平民百姓就算有余钱做新衫,一般也要等逢年过节红白喜事,而且一次做一件,今年衫,明年裤,后年鞋,以此类推,很少一整身簇新。
他来了兴趣,捧过那身袄裙看。
林玉婵跃跃欲试地问:“怎么样?”
苏敏官慢慢咬上下嘴唇,一颗晶亮犬牙闪了一闪。
“你……”他声音有点闷闷的,听不出情绪,“不如穿上看看。”
说着给茶室四下拉帘,自己很主动地避了出去,靠在门边打响指玩。
林玉婵有点莫名其妙,心想你要我穿我就穿,跟我商量了吗?
不过眼下衣衫都是平面剪裁,铺平和上身的效果很不一样。她今天是主动叨扰,那就主动穿一下吧。
没人帮忙,累出一头细汗。
“好了。”
苏敏官立刻推门进来,明显期待已久。一进门,目光立刻很不客气地在她身上扫了一圈,然后——
“噗哈哈……跟我想的一样……”
林玉婵全身一僵。上次苏敏官在她面前忘形大笑是什么时候来着?
而且越笑越放肆,还故意捂住眼,假装不忍直视状,最后简直收不住,跌在椅子上,仰望天花板,强忍的笑声有点变调,从林玉婵的角度只看到喉结起伏。
林玉婵算是知道了,方才他那句“穿上看看”,语气为何如此诡异——憋着笑呢。
她冷冷看着他撒欢。拿到一千五百两订单都没见他这么飘。
苏敏官笑够,抹着眼泪问:“阿妹,谁给你做的?”
林玉婵冷静道:“县城一个女裁缝,口碑很好……”
“不是这意思。我是说……料子样式,是你自己挑的?”
他声音总算正常,只是眉眼弧度弯弯,看得出很想努力严肃装霸总,但没两秒就破功,看着她又笑。
林玉婵咬着一嘴寒气,实话实说:“是毛掌柜家小囡……嗯,虽然年龄比我小,但她绣活很不错的……她从来不耍人……”
苏敏官手指揉太阳穴,站起身,径直走到她跟前,柔声问:“你觉得怎样?”
林玉婵:“……”
这应该是你们“古人”回答的问题嘛!
宽大的上袄像个袍子,布料圆亮挺括,把她细瘦的身躯包得圆滚滚,按裁缝的意思,是“特别有福相”。马面裙褶子散开,整个下盘比苏敏官还宽一圈,按毛顺娘的意思,是“贵气逼人。”
苏敏官见她脸红不语,微笑问她:“粉笔印子还没擦掉,急急忙忙搭船来,想听我的意见?”
这一刀补太狠了。林玉婵咬牙点点头。
“实说。”
苏敏官柔声似水,说:“我相信毛姑娘是真心帮你。你看起来像是她的婆婆。”
林玉婵气得跳起来就想揍他。可那上袄袖子太沉,她那一记勾拳半途消力,无声无息地闷在了三斤绸缎里。
还差点碰翻旁边多宝格里的茶壶。
苏敏官低声笑问:“多少钱?去退了吧。”
林玉婵忽然觉得特别委屈:“可是重阳节就要用了!我总不能穿我搬货送货的衣服啊!你嫌丑,你给我做身美的啊!”
苏敏官依旧不疾不徐的,眼神扫过小姑娘的脸蛋:确实被那枣红色衬得分外白皙,如果她再胖上二十斤,勉强算得上个“面如满月”的有福小媳妇;不过以她这张尖尖的巴掌小脸,即便是白得发光,套在底下这一层层富贵牡丹上,也只能算是红粗壳里包个小菱角,只让人觉得……想吃。
不过现在这小脸正没好气,眉毛耷拉到眼角,这菱角多半是苦的。
他轻轻一舐嘴唇,也学着她的抱怨语气,说:“不光是美不美的问题。这衣裳完全不配你气质,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别有所图——谁让你找没见过世面的细路女做参谋?你怎不提前找我?”
林玉婵不信任地看着他。
“你别告诉我你小时候还学过裁缝。”
苏敏官十分谦逊地一笑:“这倒没有。”
然后他转身出门,朝远处的伙计们喊:“不早了,我今日收工,你们记得把剩余单子核对完再走!”
后堂里几声响亮的应和,“老大放心”之类。
林玉婵在茶香环绕的小室里愣了那么半分钟,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逐颜开,艰难地开始给自己解扣子。
阔少带我去买衣服啦!
等她把那身紫红菱角壳匆匆卷好,塞进包里,又是一脑门汗。
她风风火火推门,苏敏官已披上外套,递给她一条擦汗的帕子。
“小心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