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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妮的这桩意外之喜来自口福。
秋风送爽膏蟹肥。
靠江吃江,靠海吃海,海城人有金秋吃蟹赏菊的风俗。若是往年,八月刚到,城里城外的富商豪绅们就该开起大大小小的赏蟹宴。
今年自然是不行的。
不说国土沦丧,百姓沦为侵略者的猪狗,没几个人有心情赏花赏景地折腾,就说像前些日子那样,今天收电台,明天查敌踪,后天再搞个防空演习。万一有个什么突发状况,请一屋子客人来,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现在的海城人,不是真的至亲好友,或是应酬需要,大家都不爱朝别人家里跑。
这只是表面原因,更要紧的,早在春妮到海城时,市面上就有断续的传言,说倭国人会接手市面上所有的米粮来源,将其运往前线支持军需。至于海城人吃什么喝什么,他们是不会管的。
这个传言当然有夸大之处,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因为自从战争开始,倭国人到现在一年多了,对海城的水路管制都没放松,
外面的物资进不来,里面的出不去,引得市面上所有的物资,尤其是跟米粮相关的物资价格节节攀升,简直一天一个价钱。
因为海城是全华国最大的面粉集散地,所有进口面粉都会集中到吴江口一带进埠,加上海城原本的储备量,到目前为止,面粉价钱涨得还不算夸张,春妮的馒头生意也勉强做得。
但大米价格就不得了了,倭军占领的这一年多里,一担米价从战前的十七八块涨到五十来块钱,疯涨三倍之多。这个价钱只是针对币值相对稳定的银元,龙洋和鹰洋来说,如果用法币去买粮,这个价必然是打不住。
现在海城的普通市民们,只要手里有点钱,谁不会先去米粮店里买点粮食囤着安心?谁知道倭国人会不会真的发了疯,哪天收走了所有市面上通行的米粮?就连春妮,她上下两辈子囤了这么些粮,每次请米粮店小伙计送做馒头的面粉时,还会预留一两斤面粉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总之,有点钱就囤粮,那绝对不会错。不囤?不囤心里不慌吗?
因为市民们都在囤粮囤货,今年的大闸蟹不出意外滞销了。
中秋假期快结束的前两天,去学校值班的夏风萍给她带回来个消息,说王老师乡下亲戚原本有个小堰湖在养蟹,结果因为以前的老主顾死的死逃的逃,收来几大车膏肥肉厚的螃蟹,过了中秋好几天都没几个人买,委托王老师帮他们找找出路。
王老师一问,往常三毛钱一只都打不住的上好大闸蟹,现在一只只要一毛钱,买得多的话,一二两的青壳蟹,八分钱一斤也卖的!
现在一斤肉都要好几毛呢,这可是天大的便宜!
王老师来学校一说,几位老师都动了心思。这些老师们是本地人,每月薪资固然微薄,可好在除了王老师已经结婚需要养家,其他人都有自己的房子住,且单身没有家累,咬咬牙,几只便宜的蟹还是买得起的。又因为王老师的那位亲戚只批发不零卖,老师们便商量,几个人一人出点钱,买两大篓回来做自己吃。
几名老师商量时,方校长也在旁边。他听得动了心思,破天荒拿出三块钱,说学生们帮着印了这么些天的书,他没什么可酬谢的,正好搭老师们的便,请学生和老师们一起吃蟹。
最后兴奋的老师们商量,自己再单独凑出一块钱,买来些瓜果黄酒,决定好好办一次蟹宴!
原本春妮听说学校要办蟹宴,每个人需要摊钱,心里是不愿意的。她老家有条小河,小时候也不是没干过那抓鱼摸蟹的勾当,一只偌大的螃蟹夹不出一筷子肉,因为太费柴禾,他们村最穷的人家都不喜欢烧来吃。
但她不愿意,耐不住身边有个见多识广还好吃的夏风萍,她不停形容螃蟹有多好吃,彻底勾起了夏生的馋虫,春妮缠不过他们两个,只好随分子出了两毛钱。
因为老师们另外出了钱,校长好人做到底,准许每位老师每人另外带两名家眷入场。
春妮原本以为夏风萍会带朱老师,结果晚上回家,她来同春妮商量,这次的蟹宴,她想带她父母来参加,至于朱先生,只能请春妮帮帮忙。
从夏风萍口中,春妮对夏家的两位大家长风闻已久。她很好奇,夏风萍怎么说动她父母来参加一所穷学校的蟹宴。
夏风萍叹气:“这次我回家,看见我爸爸老了很多。妈妈私底下同我说,上次他撵我出去,好几天晚上没睡好觉。他们早就知道我住在哪,说不定偷偷来看过我……学校里请得起老师吃蟹宴,至少不是这么差。我让爸爸妈妈来看一看,也好让他们放心是不是?”
春妮垂下头,鼻头有点酸。
夏生丢了手上的画报,眼泪汪汪地抱住她:“姐姐,我想娘了。”
“别打电话,明天你叫辆车,穿体面点,直接去家里接二老过来吧。”春妮说。
…………
在春妮的想象中,夏家的先生和太太至少是有些封建式大家长专横的。
显然站在她旁边,跟她一同提前到学校等候的朱先生跟她有同样的看法:“怎么还没有来?难道夏先生他们不愿意来?”
话音刚落,一辆黑色福特轿车从西边驶来,在两人面前停下。
夏风萍扶着一位年约四十岁的中年美妇下车。
这位妇人戴着顶有羽毛的驼色有檐纱帽,露出的秀发弯曲到颈项,耳垂上两枚绿色宝石在日影下微微放光。视线再往下,她穿一件到脚面的同色薄款风衣,钮扣不扣,里头是件紫色印花的香云纱旗袍,旗袍上佩一条到胸口的珍珠链子,足下一双裸色高跟鞋,竟是位身材窈窕,相当摩登的现代女性。
倒把她旁边只是一身夏布竹纹秋香色旗袍,穿着黑色方口系带布鞋,略显朴素的女儿夏风萍衬得像个丫鬟一样的了。
春妮捅了捅朱先生,后者如梦初醒,绕过汽车屁股,想去扶住另一边穿灰黑色中山装,只一条金色表链露出口袋的夏先生。
夏先生果然不那么好说话,他抬起手杖轻轻那么一挥,便将朱先生拦在了半路。
夏风萍急忙出来活跃气氛:“爸爸妈妈,这就是我常跟你们说的,同我住在一起的好朋友顾春妮。这是我们的邻居朱家辉朱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