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旧梦(2 / 2)
那时的萧煜,是极和善温煦的,再也找不出比他脾气更好的人。
他容颜俊秀,天姿玉质,是西京一等一的美男子。又有王爵加身,行事洒脱豁达,心怀坦荡,性子活泼,喜好交际,挚友无数,出来进去花团拥簇,正是最风光无限的时候。
他是天之骄子,皇家贵胄,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光明,注定一生尊荣顺遂。
但是他不知道,谁也不知道,这是他少年时最后的一段好光景,过了这几个月,便有十年暗无天日的圈禁在等着他。
黑白颠倒,众叛亲离的十年。
相传,那个时候先帝曾因昭徳太子仁义有余,而谋略不足有过易储淮王的心思。
但可惜就可惜在,谢家做为外戚,把持朝政,手握大权,足可以左右储位承继。
而萧煜虽是谢氏之子,却因自幼养在胡皇后膝下,与谢家关系疏离,反倒和胡皇后亲子昭徳太子交好。
中间有过什么波折,外人难知。
世人知道的是,谢家最终在淮王萧煜和善阳帝之间选择了后者,亲手炮制了十一年前的冤案,污蔑昭徳太子谋反,使他冤死狱中。又把萧煜牵扯进来,囚禁在西苑,一囚便是整十年。
梦里的音晚突然觉得憋闷,想要挣脱魇境清醒过来,可画面流转,蓦地,传来惊慌失措的喊叫声。
她方才想起,原来那一日还发生了一件事。
音晚气蹬蹬地跑上浮桥,刚下过雨,桥上又有苔藓,滑得很,音晚跑了没几步,脚底一个踉跄,小小的身子一歪,从绳索下滑进了水里。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仆从侍婢们慌忙来救。
音晚落水,他们不敢不救,可大多是北方旱鸭子,心有余而力不足,最终搅成了一锅乱粥。
萧煜实在看不下去,脱了外裳,一头扎进水里,抱起音晚往岸上游,边游边抱怨:“爷是来你们家做客的,好酒好茶还没喝你们一口,先成了只落汤鸡,合该爷出门没看黄历,这都是什么事。”
音晚只记得那日春水幽深凉彻入骨,她被裹挟在里面,怎么也挣不开。她幼时早慧,比同龄孩子懂许多事,想到这样怕是要被淹死了。正发愁父亲跟兄长见到她的尸体会哭,突然就落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里。
虽然抱她的人很啰嗦,一直在埋怨,可他的臂膀很有力,抱她抱得很紧,甚至怕她憋坏了,还在往岸上游的途中将她举高,让她吸几口新鲜气。
音晚的心正渐渐平静下来,觉得这个梦好像没有那么灰暗压抑了,一瞬之间,眼前场景又发生了变幻。
红烛摇曳,绣帷低垂,落在上面两道人影,挨得极近,可又有说不出的疏离。
那是音晚和萧煜的大婚之夜,距离音晚落水已经过去十年了。
萧煜斜靠在床边,华服流裳,委曳在地,脸上挂着微醺后的慵懒。
音晚坐在他身边,手紧攥着团扇,直攥出一手黏腻的汗,终于忍不住,偷偷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表哥……”
寝殿里一片静谧,宛如深潭,死寂沉沉的。
没有得到回应的音晚正想再叫一声,忽听萧煜的声音飘过来。
“你要是再敢叫我表哥,我就打你。”
冰凉疏冷,还带着憎恶。
音晚轻微哆嗦了一下,默默将目光收回来,乖觉地低垂下头,不再言语了。
萧煜斜睨了她一眼,脸上浮起不耐烦的神色,扬声道:“更衣。”
立在屏风后的侍女闻声立即碎步入内。
新婚之夜的记忆并不美妙,萧煜实在不是个怜香惜玉的夫君,待他终于将自己松开,音晚只觉经了一道石碾车滚的酷刑,浑身没有一处不疼的。
但她不敢喊疼,甚至都不敢碰到萧煜,蜷缩在床边,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前面两段梦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后面一段却是跟现实完全不一样。
又回到了十年前,四面亭下的湖水里。
音晚很怕水,也怕冷,那溺在冷水里的滋味实在煎熬,她在水中彷徨无助地扑通着,忽然落进了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里。
她贪念着那一点点温暖,叫着“表哥救我”,想往这怀抱深处钻,忽然见那记忆中应该挂着散漫笑意的萧煜变了脸。
变得眉目含冰,冷冽深憎地看着她,将她的头摁进水里,恨声道:“你该死,你们谢家人都该死!”
那熟悉的、令人惧怕的憋闷感再度袭来,音晚不住挣扎,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梦中的纷乱悉数远去,现实里静悄悄的。
鎏金花台上燃着红烛,光焰跳跃闪动,将内室耀得如星河璀璨。香鼎的镂隙里飘出轻缕香雾,是清馥怡人的蘅薇香。
窗外已经黑透了。
萧煜走到床边,低头看她:“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音晚仰起头,眸中尽是疑惑,仿佛神识还流连于梦中,一时想不起萧煜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闺房里。
他一袭白色锦衣皎如霜月,外裳上的刺绣金线在烛光下熠熠闪烁,晃得人眼睛疼。
音晚抬手揉了揉额角。
萧煜说:“你刚才一直在喊‘表哥救我’。”他停顿了片刻,唇边勾起意味不明的弧度,揶揄:“是梦见什么了,要让我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