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4 青崖(2 / 2)
“怎得,客官从莫得来过这地方么?”
傅千张点头抿了一口茶:“正是。”
“不晓得客官么得听过啷个一句话,叫做——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2]”
那后面一句诗咬文嚼字,他这乡音作祟,念的很是不便。
外面寒霜降落,棕黑的马儿不自觉地甩了甩尾巴,喷了声鼻息。
“这忌讳大着个呦。相传山海上古的时候,那太白星君下落凡间,路经此处,把自个儿的白鹿坐骑留在这边当山神,这白鹿山神在此山修行已久,山中一座野庙,有灵性的很......”
傅千张撇撇嘴,心道这他妈都胡诌下南洋了,再吹只怕要肖想到九重天,嘴上却惊诧道:
“呦,竟还有这等神仙事?”
那小二略得意接着道:“可不嘚,这山中有仙人的日子,可安逸得很。”他声音忽然低下来,“不过可惜得哦,前些日头那外面来了啥子人,个仙人板板,冲撞了那白鹿山神呦...”
小二眉飞色舞,手上遥遥指去,他抬头一看,这墙上正有一张供奉,下面摆了三坛香灰。
那正中便是一位广袖宽衫的阴阳八卦袍仙人道长,篆底官靴,长眉细目。
仙人唇下长须银髯,头上两支槎伢的雪白鹿角,手中一柄雪白修长的九节琼雪锏,双目柔顺。
这山神仙风道骨,不着颜色,倒真有几分肃穆之气。
千张撑着头叹气,忍住笑,随着那小二摇头晃脑道:“哎,这籍又是何方奶奶下凡,冲撞了欸?”
那小二打着汗巾子转身道:“还有得谁?不过就是那帮的使臣。”
“什么!”
【昭明七年·临江仙】
随着这木门紧阖,那一线烛光熹微,连带着里面屏风后的一切牵机杀伐,顿时与纪酒月相隔天堑,恍若隔世。
她闭眼反手捉着门楣,屏息闭气,只待得金属击磬渐息,方才长吐了一口气。
这楼来者不善,八方势力勾连,不可轻举妄动。
然而此处装潢倒是可亲,雕梁画栋,影影绰绰,烟岚似雾的银红鲛绡纱笼过。
中间垂下团团簇簇的镂花宫灯,云霓明灭,博山炉里瑞兽吐香烟,宝铎迎风铃叮。
方才过了二更,这花魁选艳将至,按照临江仙的规矩,此处金银不外露,先前那阁前小篓中的粉瓣碎琉璃瓦都是点筹,以此代替。
而这琉璃瓦本身,自然并不值钱,东家心机颇为深沉,等到待选花妓在汤池莲花台上揭纱,公子便须得用这琉璃瓦选献花魁。
三更过后,身前琉璃瓦最多的花妓就是花魁,那花魁连带各色花妓,所得琉璃瓦——其中奉给瓦片最多的公子,便可抱得美人归。
纪酒月沿着廊桥凭栏冷目细察,眯眼看着底下的茶侍匆匆,云带飘逸,挽着手中柳篮侍酒洒瓦。
这瓦根本就没有清明的金银数目,愈近三更愈稀,愈近三更,便愈是价值千金!
“呦,这天竺红裳,倒是稀罕啊。”
突兀一条靴子,堪堪横亘挡了路,穿靴的主人蓝绉衫子,白袜云履,一脚青缎薄底的窄腰快靴,踏着一小漏粉瓣琉璃瓦,很是蛮横。
不过这浪客面上晚霞醺醺,正是喝得酒意正酣,左手架了只鹞子,嘴上噙着银水烟袋一支。口唇一抿,吐出一口薄烟迎面而来——
这人醉得狠了,目力有限,根本没看出来纪酒月怒气沉愠的面中,倏忽被这烟气冲撞一番,只得密闭双眼。
纪酒月何曾受过这屈?只摸上玉扇便要发作。
咚—咚咚——
忽然一阵重鼓惊颦,楼中一时静寂。
楼阁之上,此刻正是重绸牵着的飞天、当列第一位的待选花伎当空献艺,这西域女子身段轻软,身上绘着青绿嫩彩,当空的挽花揉瓣。
中间有几片极为耀目的粉瓣琉璃瓦掺杂其中,登时引得底下人生大沸,哄然而起。
那一旁的琵琶仙子见风使舵,反手绾绾挑弦起调,琵琶梵音声起——竟然震耳欲聋!
她闭紧双眼,眼前变换,却忽然黄沙四起。
是......漠北阴山军营。
那秃鹰在天上飞旋啼唳,望下一片荒凉中的几个可怜营帐,那马四蹄不安,腾挪来回,却被强牵出了破陋的马厩。
这血汗宝驹身上金箩玉饰,额间骨甲当中一颗青珠流转,如此一见,看着那地上衣衫褴褛的随军罪奴,倒比它落魄千般。
“不听话、还敢跑,好啊?”
那纨绔将军在京畿锦衣玉食堆中滚了这数十载,此刻在这边沙倒磨砺出一番残暴的凶戾,双目血红,直盯紧那奴人寒声道:
“一介罪人,还敢当着诸公的面,硬着一把骨头?就将她缚在马上,看看她究竟...听不听话?”
她咬牙骂道,一口含沙的血污啐出:“呸!你大爷的,一介逃兵,虎符在手,竟然敢临阵脱逃——”
“啪!”
马鞭底下立即沁出一道血痕,那马前蹄腾空,长啸一声,便开始信意奔走,腾起一片烛黄的烟沙——
“嗡嗡。”
不对,这不是边沙,不是阴山,而是山南道...
琵琶声有问题!
纪酒月猛地睁眼,反手摸上额间的观音泪珠,才被冰得一抖。四下各观,见那浪客浑浑噩噩,才忽然心生一计。
“公子,你这烟袋也好生稀奇啊。”
她仰脖笑了一声,委身伏在那浪客靴间,以身挡住了那底下一篓琉璃瓦,手上轻轻拨动着那银水烟袋,用玉扇在他额间轻敲了一下,便见他头一歪,身子软了。
“哼,绣花枕头,稻草一包。”
纪酒月冷冷地瞥下了他一眼,翩翩拿走了他一包瓦片,妖娆地掂量着手上琉璃起身而去,把玉扇“唰”的一下展开。
玉扇下却头贝齿咬紧——
她与沈晟钧生意一桩,这遭亏得一塌糊涂,叫他得来太过便宜。
回去若不补上他一刀,她解不了这心头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