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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十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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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煊站在?廊下怔怔地?看雪。

边关的雪比京城早,八九月便开?始落起?霰。这三年?来?,每当初雪夜,他都?是一个人在?营帐中饮酒。

他第一次见到阮月微便是某一年?的初雪。

他那时年?幼,只依稀记得自己在?棠梨殿的院子?里,瓦片和枯枝上已经覆了层薄薄的雪,泥地?还是黑的。

棠梨殿是太后宫中的一座小偏殿,平日没?人住,偶尔当作客院,他很喜欢院中的银杏树和石墩子?,总是在?这里玩。

那日他似乎是一个人,这也是常事。太后不在?意他,皇后又很少过问?,宫人内侍都?知?道这三皇子?不受宠。他们不喜他孤僻安静,又知?他沉默寡言不会?告状,只要高嬷嬷和高迈不在?跟前,总是想方设法地?躲懒,锁了院门放他一个人在?院子?里玩,自己扎堆聊天做绣活。

阮月微便是那时候出现的。

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进到锁着的院子?里,他只记得自己蹲在?庭中的银杏树下埋一只死雀子?,忽然听见“砰”一声响,转过头,就看见身后站了个着绯衣的小姑娘。

她的衣裳很红,在?一片灰败枯槁的冬景中,像一团灼灼燃烧的火,她的脸蛋也很红,像熟透的林檎果,她的眼睛很亮,比那身火一样的绯衣还亮,比寒夜里的孤星还亮。

他从没?见过这么鲜亮生动的人,此前他的日子?重复、单调、沉闷,像一团灰蒙蒙的雾霭,而她就像一道光穿透了灰雾。

但他那时还小,难以形容自己的感受,只是僵立着,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他张了张嘴,不等想出该说什么,她先?开?口?了:“你是谁?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

她豁着颗门牙,说话有点漏风。

他皱了皱眉:“我不是一个人。”

他指指她:“还有你。”

她愣了愣,点点头:“你对。那你是谁家的孩子??”

“我是三殿下。”宫人和内侍们都?这么叫他。

女孩点点头:“皇后是你什么人?”

他抿了抿唇:“是我阿娘。”

女孩道:“我刚从徽音殿来?,还看见你阿兄阿姊了,你怎么不同他们在?一处?”

他抿了抿唇,忿忿道:“我讨厌他们。”

她诧异地?抬抬眉毛:“怎么会??太子?殿下很好啊。”

她连眉毛都?是漂亮又生动的,衬着雪白?的肌肤,格外鲜明?。

这么好看的人也喜欢他长兄。

他们都?喜欢他长兄,他阿耶阿娘,兄弟姊妹,人人都?喜欢他,他的长兄就像月亮一样,谁能不喜欢月亮呢?甚至他自己,他虽然不愿承认,可总是悄悄盼着兄长们来?给祖母请安的日子?。

他小小的胸膛里翻腾起?一股他说不出来?的失望。

他拧起?眉毛:“我最讨厌他。”

说罢转过身,重又蹲下,捡起?未开?刃的小弯刀继续挖土。

那女孩却在?他身旁蹲下,托着腮,好奇地?用穿着乌漆小鹿皮靴的脚拨了拨他的死雀子?,又看看他挖出的小坑:“你在?做什么?”

他嫌她聒噪,又不想搭理她,故意把土往她漂亮的小靴子?上挑。

女孩仿佛看不出来?他是故意的,只是不以为意地?拍拍靴子?,把泥掸去,继续同他搭讪:“这雀儿哪里来?的?你打的?”

他掀起?眼皮瞟了她一眼。

“你吃过烤雀儿么?”她又伸脚拨了拨那可怜的鸟儿,“要炙得滋滋冒油,只洒盐,不能洒别的调料,可鲜美了,就是肉有点少……”

他打断她,伸出自己的小脚把她的脚挤开?:“你不能吃它,它是我的。”

女孩咽了咽口?水辩解道:“我没?要吃它,就是告诉你烤雀儿好吃。”

“它是你养的?”女孩扯开?话题,“怎么养死了?”

“是捡的,”他说,“死的。”

“你挖坑做什么?”

他斜乜她一眼:“这不是坑。”

“明?明?就是个坑嘛,”她好奇道,“不是坑是什么?”

“是地?宫,”他最讨厌问?东问?西的人,“你很烦,你走吧。”

她却不走,从怀里摸出个纸包,打开?,是包蜜渍梅子?。

“吃不吃?”她问?他。

他摇摇头,正要张嘴赶她走,一颗梅子?已经堵在?了他嘴里。

丝丝酸甜在?舌尖化开?。

“啊呀!”她惊呼一声,“忘了,我这手刚才摸过脚,还沾着泥巴呢!”

他听了小脸顿时一绿,想吐出来?,又怕她着恼。

“骗你呢,”女孩笑着摸他的头,“摸鞋的是右手,抓梅子?的是左手,你真好玩。”

可是摸头的是右手,他连忙躲开?。

她把纸包塞进他手里,接过他手里未开?刃的小刀,在?手指间灵巧地?旋了个花,他看呆了。

“厉害吧?”她笑道,“我来?,你挖得太慢了。”

她果然挖得比他快多了,他嘴上不说,心里佩服得紧。

“地?宫”挖好了,是个规整的长方形,他掏出帕子?把雀儿包起?来?,小心翼翼地?捧着,放进去。

她用小鹿靴把土踢进去,两人用手捧土,堆了个小丘做坟茔,又在?前面对称地?摆了两排石头当石像生。

没?等她把手里的石头全摆完,院门开?了,一个脸生的宫人跑进来?:“小娘子?,苏夫人四处找你呢……”

女孩对他道:“我要走啦。”

他猛地?揪住她衣角:“不许走。”

她抱歉地?摸摸他的头顶:“我要回家啦,下回进宫再找你玩。”

他抿了抿唇,不依不饶地?揪着她:“那你什么时候再进宫?”

她想了想,从嘴里吐出个梅核,埋进他们堆的坟丘里,拍拍土:“等梅树长出来?,我就回来?了。”

她一边哄他,一边轻轻把他沾满泥巴的小手指一根根挪开?。

接着她就跟着那宫人走了,和来?时一样突然,门扇关上,铅云四合,空中又飘起?了雪。

他揉了揉眼睛,很快便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梦。

直到高嬷嬷来?寻他,他才恍然想起?自己忘了问?那女孩姓甚名?谁。

他只记得一个“苏夫人”,便问?高嬷嬷:“谁是苏夫人?”

高嬷嬷道:“怎么忽然问?这个?苏夫人是你阮家三表姊的母亲。”

他便悄悄将阮家三表姊记在?了心里。

每隔三五日,他总会?跑去棠梨殿,往他们一起?堆的坟头上浇水,只盼着那梅核早日生根发芽。

蜜渍的梅核自然不会?发芽,可是第二年?的冬天,阮家表姊却真的回来?了。他看着内侍宫人们忙着将她带来?的箱笼搬进棠梨殿。

而她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

她的身量高了些?,不再聒噪,不再着红衣,笑容也矜持了,她执着他的手,柔声细气道:“小殿下是一个人么?我也是一个人,往后我们作伴,再不会?冷清了。”

那是大雪纷飞的隆冬,去岁种?下的梅核却在?他心底悄然抽出了嫩芽。

……

桓煊捏了捏眉心,回头看了眼低垂的竹帘,缓缓走出栖霞馆,叫来?高迈吩咐道:“将这院落收拾一下。”

顿了顿,补上一句:“我偶尔会?来?住。”

高迈知?道齐王殿下所谓的“收拾”,是将一应器物全换一遍的意思,且是按照他日常起?居的规格来?换。

“老奴这就带人去府库里挑选。”高迈道。

桓煊点点头,随即道:“从小库房里选。”

高迈一愣,齐王身边亲近之人都?知?道,王府中有两个库房,小库房设在?齐王所居正院中,等闲人不得入内。

那库里的东西精巧珍异自不必说,最要紧的是,几乎每一件都?是海棠花的纹样。大到床榻几案屏风,小到绫罗绸缎、香炉花瓶、钗钿首饰,皆饰有海棠。

阮家三娘子?小字阿棠,因此最爱海棠花,衣饰用具多有海棠纹样,桓煊因了她的缘故,每回看到海棠纹样的好东西,总是一掷千金地?买下来?收进库里,虽不言明?,但他身边亲近的人都?知?道,那些?都?是为阮娘子?预备的,等闲人都?没?资格进小库。

不过阮娘子?进了东宫,这些?满载着心意的物件,便没?了用武之地?。

如今拿来?给鹿娘子?使用,倒是叫人有几分意外。

高迈转念一想便明?白?了,那鹿娘子?是阮月微的替身,给她用,也算弥补殿下心里的缺憾。

桓煊又扫了一眼萧条的庭院:“从南山移些?花树来?。”

南山别庄位于郭城外,也是桓煊的庄园,整片山坡上都?种?着海棠,有上万棵,其中不乏从江南和蜀中移来?的名?品。

高迈应是。

桓煊走出院子?,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眼“栖霞馆”三个字,沉吟道:“改成棠梨院吧。”

其实院内院外都?没?有栽种?梨花,高迈知?道,之所以改成这个名?字,只因阮娘子?在?太后宫中时所居的小偏殿,便唤作棠梨殿。

高迈佯装不觉,躬身问?道:“殿下,修葺棠梨园期间,鹿娘子?该安置在?何处?”

桓煊乜他一眼,冷声道:“这等小事你不会?安排?还需问?我?”

高迈便知?这是无意让鹿娘子?暂住清涵院了,立即道:“殿下恕罪,老奴糊涂了,这就替鹿娘子?将梧桐小筑收拾起?来?,那院子?离棠梨院近,来?去也方便。”

离棠梨院近,也就是离清涵院近,方便齐王殿下召人来?侍寝。

高迈考虑事情一向细致周到,桓煊颔首道:“我要在?山池院住一段时日,你安排人将我素日用的东西搬来?,宋峻他们有什么事要禀,一律先?递书过来?。”

宋峻是齐王的幕僚之首。

高迈闻言不禁诧异,他了解自家主人,绝不是个色令智昏的人,他不回王府八成是为了躲清静。

高迈虽是内官,但能坐到这个位子?上,不能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对朝中的风向也得清楚。

近来?朝中为了兵权的事分成了几派,一派主张四镇叛乱已平,桓煊以亲王身份掌神翼军不合制度,当交出虎符,另一派以右相与户部侍郎为首,认为朝廷养着重兵耗费大量税粮,应当裁撤军队,又有一派主张神翼军非但不能裁撤,还该再征发数万健儿,由齐王统领,趁着河朔内乱把三镇吞下来?。

其中最暧昧的是天子?的态度——太子?大婚后不久,皇帝便将朝政交给太子?,自己回了温泉宫。

但军国大事、五品以上官员委任,仍旧决于皇帝。

高迈在?桓煊身边伺候,知?道皇帝与太子?之间也并非表面上那般父慈子?孝。

皇帝、太子?、朝臣和中官们各怀心思,这时候不能行差踏错半步,一着不慎,就会?落得个满盘皆落索。

他称病避居山池院,连自己的幕僚都?不见,便是不愿给人任何把柄。

高迈不禁在?心中感叹,三年?前那个喜怒形于色的盛气少年?终于沉淀下来?,有了超越常人的城府。

桓煊吩咐完便回了自己的清涵院。

高迈办事利索,当下便吩咐仆役将梧桐小筑收拾出来?,让鹿随随一院子?人搬了过去。

接着他又去了趟王府,在?日暮前,把齐王殿下素日穿的衣裳、爱看的书卷、摹写的字帖、习用的琴剑、文房、棋枰,全都?搬到了山池院。

随随本以为桓煊要回王府,却见仆役们鱼贯往清涵院搬东西,方才知?道他竟是要长住。

她略一思索便知?端的,看来?朝中的情况比她探听到的还要剑拔弩张。

桓煊身处风暴中心,倒也沉得住气——换个性子?急躁些?的,恐怕要日夜不休地?与幕僚商议对策了,他却将自己关在?山池院中避嫌,连自己王府的幕僚都?不见,做出这样的姿态来?,自然是给皇帝看的,也让太子?挑不出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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