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 / 2)
俞大明的心潮跟着澎湃,也大声地喊着口号,有人在撞击大铁门,大铁门发出了剧烈的声响,敲碎了人声,却又如同战鼓擂起,敲得人群越发激动亢奋。
沒过多久,红砖楼的窗户伸出来一只大嘛叭,扩音器增强了某份力量,楼下的声响稍息。
俞大明听出了那是黄同志的声音。他俩曾经在组织部里共事过。
黄同志嘶哑的声音中分明带着哽咽:“站在楼下的是老郭吧,我认出你就是老郭。老郭啊,我们都是农民兄弟,我们也是革命兄弟,我们不是阶级敌人啊,真的不是!我们都从苦日子里过来,我们一起抗过国民党反动派,我们一起打击过地主恶霸,我们一起抗过坏天年,我们是一块光饼的上下面啊!请你带着农民兄弟先退一退吧,我们都是兄弟,兄弟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干呢?”
那位被称作老郭的同志愣了又愣,抬起头凝视着红砖楼上的那扇窗户,旁边有民兵模样的人挥着手中的步枪,大声说:“别理他,我们有枪怕什么?”
老郭却收回了凝望的眼神,回过身,伸出手把步枪按下,对着众人高喊说:“他说的对!我们都是兄弟,都是革命兄弟,有话可以好好说,先退下吧,枪口是不能对准自己兄弟的。”
俞大明从侧面望见那位老郭的眼眶中有一物,闪在阳光下,被折出一丝犹如彩虹样的存在,也情不自禁地向身后的众人挥挥手,粗着嗓门喊:“后退,后退,这里没有~阶级~敌人!”
“飞将军”着急地张大双手,大喊:“不要后退!我们的阶~段~斗争任务还没完成!”一群红~小~兵们跟着起哄叫喊,一些往外的脚步又停滞不前。
楼上的大嘛叭又响了,:“我的兄弟们啊,红~卫~兵~革~命~将士们啊,你们是灿烂的红星星啊,我们的一颗红心都是跟着红太阳。我们不是敌人,敌人在台湾海峡的对面!我们要团结,团结就是力量!兄弟们就是要团结在一起!”
“飞将军”大声吼叫:“不要听他的!”
但人潮在逐渐后退,虽然有人还在发出激愤的声音,却很快地平息下来,俞大明在后退,但他深感脚步似铅重得难以挪动。
“兄弟”两字是许多日子来最熟耳的称呼,但今天从红砖楼里传来的“兄弟“呼唤却是别样的声响,从心里的深处涌出一种莫名难言的感觉,感到周遭中隐藏有哪种不对劲,整个人似被全身逼迫压榨,感到了心悸和沉重。
经历过与饥饿抗争的几年,他的内心特别感恩于又迎来了春播秋收的美好年景。从放牛娃成长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民干部,俞大明时刻牢记着提醒自己不能忘却党的恩情,不能违背令自己获得重生的革命力量,这股力量要抵挡并消灭任何的反革命势力,而人民内部的阶级斗争是确保和滋长这份力量的最纯洁的保障,可惜这力量仿佛正不知不觉地消失。俞大明莫名其妙地感到了害怕。
福宁“五~二~九“派虽然后退了,但还是取得了胜利,“当~权~派“全被打倒了,“造~反~派”有了绝对的优势。
在县政府内部频频召开的会议中,昔日的同事因为斗争而变得面目狰狞,一声声群情激昂的自我肯定“好、好、好……”和无情批驳对方的“糟、糟、糟……”,让唾沫飞扬得像病毒般传播,令人颠狂发作。
红卫兵在县政府内设立了指挥部,有一些什么重要的会议总要拖上俞大明,俞大明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越来越焦焗不安。
一场又一场毫无建树的争执,一场又一场丑陋人性的尽情渲泄,俞大明身在其中,他的好人缘备受摧残。
俞大明的双腿使劲地蹬着自行车,今天回家的路程显得特别的遥远,似乎一路都在费力爬坡,自行车扭着蛇形艰难地行进,沿路的田地又见荒芜,野草正在蔓长,正值秋收的庄稼零零落落得萧败。
俞大明突然特别想流泪,多少年来的从荒芜逐渐到昌荣,经历了多少刻骨铭心的痛,难道眼睁睁地看见又要从昌荣到荒芜?
俞大明好不容易回到家,挎起自行车越过门槛将它推进屋里。
俞香兰见他神色阴沉,不免担心地问:“怎么啦,不舒服吗?”
俞大明小心地放好了单车,走回大门口,探了探头,再缩回脑袋掩上门。
俞香兰更加担心地问:“这么神秘干什么?有多大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