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第 214 章(2 / 2)
马清臣的话语如同利剑,将这个其乐融融的茶话会刺开一个血口子。全场哗然。
……
“爱玛?你没事吧?”
康普顿小姐面色惨白。这次不是装的。她挣扎着摸索嗅盐。
走廊里?有人匆匆奔来,人未至,辫子先甩进来,是个领事馆杂役。
“那位讼师泰、泰老爷路遇劫匪,一时回不来,小的也是刚听说……对对,人没事,被中国人救了,有惊无险,洋老爷们别担心,就是受了惊吓……”
在座众人松口气。
领事馆杂役喘得呼哧呼哧,一边说,一边抬眼,朝着席间的林玉婵,悄悄向她比了个手势。
林玉婵悄悄松开攥着的拳头。
她调整语气,很无辜地笑道:“马戛尔尼先生,你方才似乎有点丧失理智,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什么班内特先生是女人……也许我听错了……”
陪审席旁听席上几十颗脑袋一起点。洪卑爵士和蔼地转身:“我也听到了。如果?这是陈述的一部分……马戛尔尼先生,如果?你不介意,能解释一下吗?”
马清臣微张着嘴,舌头僵成一块铁板,胡须飘动,突然变成了哑巴。
与此同时,义兴船行。
“安全了。您别怕。”
泰勒律师惊魂未定,哆哆嗦嗦地接过苏敏官递来的热茶。
方才他乘船渡河,因着好奇,没见过华界沿岸的风景,跑到甲板上背着手看。那姓苏的船老板一再劝诫,说洋人最好不要在此处露面,他不听,反而很欣赏对岸中国人那惊奇中带着敬畏的目光。
没想到引火烧身。船刚驶到对岸,还?没停泊稳,就突然被另一艘船截停,船上的中国人头缠破布,凶恶如撒旦,叫嚣着跳上来,嚷着破碎的英文单词,什么“给钱”、“杀人”之?类。
泰勒律师吓得魂魄飞走三里?地,后悔自己一念之差,竟然敢出租界……
好在义兴船行的伙计英勇无畏,让洋老爷躲进船舱,自己在外面跟劫匪勇敢搏斗。泰勒律师只听得乒乒乓乓一阵肉搏之声,忽然,人仰船翻,他咕咚落水,成了落汤鸡,被中国人救了上来。
劫匪趁机逃跑,只留下一串水波。
他西装全湿了,袖钉挂着水草,往下滴答臭水。苏敏官拿来一身伙计穿的短衫,一脸抱歉地说,只有这一身适合您的身材,不如先换上应急。
泰勒律师死里逃生,挤出一个哭一般的笑,表示感激,艰难地系上盘扣。
于是现在,他穿着中国伙计的工服,捧着茶,心有余悸。
苏敏官神色哀怨,尽力保持礼貌,小媳妇似的抱怨一句:“都告诉您了,不要在站在甲板上露面,瞧瞧,怎么样?”
泰勒律师不言语,心里?懊糟。都知道华界治安差,可照样天天有洋人去探险猎奇,怎么就偏偏赶上他倒霉!
还?连累这个义兴船行,冒着生命危险救他。好在人家不追究,实在是很厚道。
要不是这船上的中国人还?算能打,他眼下会不会是苏州河里的浮尸一具?
泰勒律师忙着整理自己,“班内特小姐”的事被暂时忘到脑后。
苏敏官递给他一个湿漉漉的钱包。
“谢天谢地,没让人抢走。”他彬彬有礼地说,“连累您受难,我不敢收这个钱。看来是神明不许我发财。”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苏敏官秉承契约精神,泰勒律师和他公平交易,他没给出情报,不能乱收这个钱。
也不能给自己留把柄。
泰勒律师哆哆嗦嗦打开钱包。几百英镑钞票湿透,一张不少,送到银行应该能换新的。
他终于对这个中国年轻人重新生出好感,露出放松的笑容,指点道:“你们以后应该雇几个保镖在船上,配几条洋枪……像你这么文文静静的做生意,会被其他中国人欺负的。”
苏敏官嘴角一勾,欣然受教。
但?是除了钱包,其余许多东西也落了水,没能保全。
比如泰勒律师的名片。比如他随身带的一盒雪茄。比如他刚刚从报馆里?坑蒙拐骗出来的、E.C.班内特的全部手稿。
义兴的伙计捧着几团湿纸碎屑,愁眉苦脸:“只能捞出这么多……”
“应该不要紧吧?”苏敏官温文尔雅地拱手告罪,猜测,“若是重要的文件,你们洋人会将它装进防水的牛皮袋里?。”
泰勒律师的脸色,比那几章浸了水的纸,更白更臭。
他匆匆忙忙从法庭出来,有啥牛皮袋。
还?想那么多干嘛。他刚才差点不明不白地死在中国人手里?。
泰勒律师心里?盘算,中国太危险。再挣两年钱,赶紧回?乡。
他缓了半天,状态回?复得差不多,才终于猛然想到一事——
“啊!晚了!”
他顾不得跟中国商人告别,抓起自己钱包,拎起长衫下摆,别别扭扭地跑了出去。
“停车——”
人群从英领馆大门涌出。泰勒律师灰头土脸,穿着中国下层劳力的衣裳,一时没人认出来,一下被挤到了十几码外。
侨民们欢声笑语,心满意足地议论着:
“太太告赢了先生!——我要写信回英国,露西姨妈一定会惊得忘记喂她的羊,哈哈哈……”
“没办法,陪审团站在她这边……漂亮的女士毕竟惹人怜爱……”
“班内特先生可以出书了,如何在幕后左右大英帝国的神圣法庭……”
“今天不来听一场,我都不知道议会通过了那条新法律……”
“马戛尔尼先生也有点冤枉。如果?是在本土法庭,也许结果?不一样……没办法,这就是命运。他最后的发挥也有点失常,看来公正女神不站在他这一边啊。”
还?有人兴致勃勃的搓手:“那个伶牙俐齿的中国女孩,她和班内特先生的关系肯定不一般!嘿查理,你要不要邀请她参加下个月在你家举行的舞会……”
泰勒律师靠着一只柱子,慢慢出溜坐到地上。
不过……官司输了,律师费也少不了他的。这么一想,也没那么懊丧。
门口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人。马清臣铁青着脸,接过随从递来的手杖帽子。
贴身男仆是中国人,仗着跟自家老爷熟络,一边给马清臣扇扇子,一边低声劝:“不是小的多口,但?老爷您在大清也是四品官身,要面子的。小的早就劝,闹到衙门多不好看。夫妻间的事儿,还?是得关起门来自己解决……您已经当了朝廷的官,几千两银子早晚能有,何必急在这一时?瞧瞧,这事儿闹的!小的劝您赶紧去打?点一下,别让这事传出租界。招人笑话……”
领事馆侧翼的休息室里?,三个年轻女子击掌相庆。
“开庭费用五英镑。法官酬劳十英镑。”林玉婵绷着笑,伸出两只手,“两位,麻烦结下账。”
康普顿小姐笑靥如花,果?断赖账:“找我干什么!我只是来休息的旁听观众,跟马戛尔尼太太从来不认识,嘻嘻嘻。”
郜德文全程刷脸,扮演清纯可怜小妇人,虽然一句话没说,但?也辛苦。庭审结束时,嘴角都僵了。
只是在宣布判决的时候,她看到旁听观众的脸色,忽然泪水盈眶。
“谢谢……”
匆忙成婚之?际,她被爱情冲昏头脑,满心是奔向新生活的喜悦。全然想不到,把自己的一生寄托在一个不靠谱的男人身上,会带来多少无尽的烦恼。
但?她更想不到,在法律和道德的双重夹缝里?,居然还能找到一条曲折转圜的路,尽管细得几乎看不见,但?毕竟有人将它踏了出来。从那条路的尽头,吹来一丝自由的风,让她觉得,命运重新回到了自己手里?。
郜德文很快收回泪水,她拉着林玉婵的手,沉稳地说:“我和清臣会分居,不会离异。只要我是他正房太太一天,我就会监督他的行踪。你放心,不会让他报复你。”
林玉婵笑道:“他要报复也是报复班内特先生呀。”
郜德文朝林玉婵施一礼,轻快告辞。
“我现在带人去监督清臣取款,款子明天送到你的商号。林姑娘,别把我的身家性命亏光啦。”
康普顿小姐对着她的背影招手:“别忘了明天来上课!”
林玉婵对着她“嘘”了一声。
太飘了大小姐!外头还有人呢!
康普顿小姐捂了嘴,吐一下舌头,随即笑容满面,一张一张收拾整理自己的手稿,看到得意的字词句子,不时凑上嘴唇亲一下。
林玉婵心中跳出一句唐诗:漫卷诗书喜欲狂。
用来形容现在的康小姐,太恰当了。
她犹豫片刻,很煞风景地提一句:“其实这些东西应该销毁……”
“不!以后它们都是珍贵的历史文件!”康普顿小姐神采飞扬地回绝,“你放心,我会把它们保管好,谁也不给看!以后当人们修建女权运动博物馆的时候,我会把它们捐出去……”
“还?有你的字迹。”林玉婵说,“多半会让人拿去研究。以后最好换一种字体。”
“那是自然。我自有准备。”
林玉婵该提醒的都提醒过了,想想再没什么漏洞,这才笑起来。
“恭喜康普顿小姐,明天报纸的头条稳了,你父亲大约今晚要加班……”
“叫我爱玛。”康小姐忽然凑上来,给了林玉婵一个熊抱,硬质的束腰把林玉婵硌得够呛,“你看,女人也能打官司,能做律师,能用逻辑和修辞把那些臭男人打?得满地找牙!……”
咣当一声,休息室大门突然被推开,门扇撞在墙上,打?断了康普顿小姐的无边畅想。
“爱玛。”
《北华捷报》主笔康普顿先生脸色严肃,嘴角向下刻出深刻的纹路,一只手撑在门框上,拦住里?面惊慌失措的女孩。